刚一下车，胡定荣就迎了上来，态度很热络：“沈工，我来帮你拿东西。你叫我小胡就行。”

沈时因其实没拿什么重物，她感激地说了句“不用了”。钟琂也紧随其后地下了车，正在和张士明说话。

测量人员拿着工具准备放线，沈时因站在杂草堆里放眼望去。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原生态的现场，光是要把这些路全部推平就是个大工程，说一句百废待兴也不为过。

她还能远远看见波光粼粼的海水，纯净得像是从来没有人涉足过。海滩上有无数被冲上来的海胆，几只洑水的海龟时不时地探出头，像是在对不速之客感到好奇。

这是沈时因第一次对非洲生活有了具象化的认知。她不是作为救世主要来建设这片土地，她反倒是那个闯入者，要在动物与人类、原始与文明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沈时因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放慢了脚步。挖掘机挖开即将修建公路的初始地点，露出内部土层，沈时因与一众技术人员走上前，很快就确定了挡土墙结构。

沈时因赞成使用带卸荷板的柱板式挡土墙，基础开挖少，施工也快速，还能预制拼装，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当地的供应商有没有这个制造技术。

这个方案得到了一致响应。张士明和钟琂商量了几句，随后说：“这样，测量员先记记数据，回去之后你们几个先把结构图和应力分析模型画出来。只要可行，不一定非得找当地供应商，在国内工厂下单之后再由货船运过来也是有先例的。”

沈时因不禁感叹大企业的跨国项目就是财大气粗。她跟随大部队往前走，有土包的地方要向下开挖、凹下去的地方要填平，后续基本就是在确定这些。

当地的降水情况也很值得关注，地底土层含水量很高，路基材料还需要再做商榷。

总而言之，修路这种事对这一帮高精尖人才来说还是有些大材小用。下午四点就已经初步考察完毕，一群人开始浩浩荡荡地踏上回程的路。

这一次沈时因吸取了经验教训，赶在前面坐上中巴车。她坐在最后一排，朝下望去，看见最后是张士明上了钟琂的车。

返程路上，沈时因身边的同事一直在聊天。她听见有人说钟琂的那辆车是自己出钱买的，不是公司派的，所以是园区仅有的豪车。

沈时因很后悔没带耳机，她拉下帽檐盖住脸，又听见有人说在非洲买车不划算，舵轮位置是反的，以后回国带不回去，卖二手价格也会腰斩。但钟琂就无所谓了，反正他不差钱。

回到园区，同事们不是去食堂吃饭就是回宿舍休息，沈时因站在停车场没动，她想起了早上出门之前看到的那只壁虎。

沈时因当然也可以求助张士明，可她毕竟身处非洲，今天是壁虎，明天就有可能是大蜘蛛，她前几天还在窗外看见过飞驰而过的野猴子。既然决定要扎根非洲，那么她就应该学会自己解决这些问题。

沈时因咬了咬牙，虽然道理是想通了，但情绪上还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宿舍。她先去食堂吃完晚饭，再去了趟办公室，趁热打铁地把挡土墙模型图画了出来。

沈时因检查了好几遍，最后上传到了内网。这只是第一版，正式落地之前肯定还要改的。做完这些，沈时因关上电脑站起身，找了件趁手的工具，总算认清了不能再拖的事实，一脸凝重地踏上回宿舍的路。

钟琂一向有在结束当天工作之前查看邮箱的习惯，因此他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沈时因上传的模型。

得益于白天在车里那番慷慨激昂的自我介绍，钟琂很快将名字和人对上了号。他惊讶于沈时因的自愿加班和工作效率，将百叶窗掀开一角，正好看见关灯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沈时因。

沈时因也不知在想什么，满脸的视死如归，手里还握着一个文件夹用的长条抽杆。

这个人好像常常处于一种战斗状态，对人、对生活、对这个世界。

钟琂放下百叶窗，坐回电脑前。他临时决定延迟下班时间，先把这个模型图理顺了再说。

在这个过程中，钟琂批注了两处地方，都是有好几种可行方案但是沈时因偏偏很确定地选择了一种的情形，钟琂大致能猜到一些她的想法，但还是希望她能具体说明一下选择的理由。

第二天一早要去参加高塔的封顶仪式，钟琂将电脑带出来放进车里。在副驾驶的坐垫夹层，一个绿色的圆盒卡在缝隙里，钟琂盯了几秒，反应过来这是沈时因落下的。

钟琂拿出驱虫药膏，走到员工宿舍楼下站定，在工作群组里找到沈时因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那头是绵长断续的“嘟”声，许久都没人接起。钟琂不喜欢等待，他一边维持着通话姿势，一边走进宿舍一楼，在墙上密密麻麻的信息栏上找到了沈时因的名字。

钟琂走上楼，他本来打算把药膏放在门口就走，但门是虚掩着的，他刚弯下腰就从门缝里看见了将长杆举出了利剑的架势，正雄赳赳气昂昂站在桌上的沈时因。

钟琂没来得及收回视线，正好与满脸通红、濒临溃败的沈时面面相觑。

钟琂只好直起身，将门推开一些，举起手里的圆盒说：“你把这个忘在我车上了。”

准确来说，沈时因是一只脚站在桌面，另一只脚踩在稍矮一些的板凳上，她两只手握着长杆高举起，整个人都很紧绷，呈现出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也难为沈时因还能正常对话，她点头道：“好，你放在那吧。”

钟琂偏过头，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放置。宿舍只有二十多平米，他这随便一望，便将屋内陈设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很整洁有序的居所，沈时因大概简单地布置过，书桌一角码放着几本专业书籍，墙上错落贴着一些便签和海报。钟琂的手边是床，床上挂着的蚊帐不是能随手买到的寻常款式，蚊帐里有一盏散发着暖色灯光的小夜灯，厚实的被褥旁边，也就是床头位置有一只兔子玩偶。

自从来到非洲，钟琂见过有同事带药的、带方便面的、带几十件厚外套的，带玩偶的倒还是第一次见。况且那只兔子体型还不小，鼓鼓囊囊的，能将宝贵的航班行李额占去不小的空间和重量。

沈时因大约也察觉到了钟琂的错愕，她唯恐连日来精心打造的职场精英形象就要毁于一旦，忙不迭地说：“谢谢你，还有别的事吗？”

说起来，钟琂还真有事。他想起了先前的疑问，“对了，挡土墙承受的是主动土压力，完全可以用自重来挡土，你为什么还要选择楔缝式锚头来固定？”

沈时因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她嘴唇翕动，好几次都想说出个二三四五出来，但话到嘴边，她发现自己毫无头绪。究其原因，她到底为什么要在宿舍里，以这个怪异的姿势和钟琂讨论工作啊？

沈时因闭了闭眼，钟琂这个人有多没眼力见，已经到了暗示都无济于事的地步。她直说道：“明天在办公室再讨论行吗，或者我晚点回复你邮件。总之你先让开，我得把这只壁虎赶出去。”

钟琂一点也不怕，他凑近看了看，纠正道：“这个体型应该是蜥蜴。蜥蜴能吃昆虫蚊子，是一个很适合在当地养的宠物。”

“我才不管它是什么……”沈时因的声音都有些抖，“反正我就是特别害怕这种款式的动物，我绝对与它势不两立！”

钟琂退后几步，让出了“战场”。沈时因深吸一口气，开始挥舞手里的长棍，墙上的蜥蜴如有感应，忽然猛地一跳，往旁边一窜，跳到了书桌上。

沈时因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被吓出了出了一身冷汗，双腿颤抖着往下蹲……那只蜥蜴刚刚几乎是擦着她小腿皮肤跃过来的，不仅没顺着她挥舞的方向往外爬，反而窜到房间深处。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既害怕又恶心还无措的崩溃之中，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沈时因精神恍惚地从书桌上下来，钟琂接过她手里的棍子，问道：“你有辣椒粉吗？”

沈时因讷讷地点头，往一个小锅里指了指。钟琂走过去打开锅盖，里面整齐摆放着几个调料罐，他拿出辣椒粉，往一个空碗里倒了些，随后越过蜥蜴和沈时因，走到洗手间接水。

沈时因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勇气算是彻底用完了，她站在角落，眼睁睁地看着钟琂一手往外洒辣椒水，另一只手拿着棍子往外驱赶，直把蜥蜴赶得四处逃窜。

蜥蜴总算是被轰了出去。钟琂关上门，将碗洗干净放回原位。他走到窗户前拽了几下纱窗，查看了烟管和通风口，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从门口进来的，你平时开门关门动作都要快点。”

刚才为了赶蜥蜴出去，门敞开了好一阵。钟琂大致检查了一遍，将蚊帐也掀开看了看，确认没有其它不明生物进来。他抽出一张湿巾，把蜥蜴刚刚停靠过的区域来回擦拭了几遍。

做完这一切，他对还站在墙角的沈时因说：“我走了，你记得回复邮件。如果确认要用锚杆，那你把具体型号也备注上。”

说完，他拉开门，像是要以身作则地贯行自己刚刚的嘱托，以极快的速度闪身出去。

房间里重归平静，沈时因走到书桌前坐下。那块被擦拭过的地方还留着水印，她能清晰地回想起钟琂刚才用修长的指节抽出纸巾，再细细擦拭的动作。

垃圾桶里空无一物，钟琂把那张脏污的湿巾也一并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