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算只是因为很小的原因而搬家，也会感到不安和烦躁。

何况要把留有父亲痕迹的大住宅，委诸他人之手，而要搬到小房子去。

这对一个爱面子，以及容易害怕外间闲话女人的心理来说，无异是一件可悲又可怜的事。

就算是搬家，如果是从陋室搬到豪宅里去，那不用说，肯定就是这个人正要走人生的上坡路，那倒是一件喜事。

但是，要从豪宅搬到陋室里去，只能说是身世潦倒落魄，谁还笑得出来？

特别对那惯于荣华，爱慕虚荣的寡妇来说，正好像被人活生生从身上剥去一层皮似的辛酸痛苦。

四月底之前，就得把房子交出去。

一想到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够苦闷的了，又加上慌慌张张的忙活收拾东西，母女们一点也安定不下来。

该准备搬家了。

在宽敞的房子里，胡乱搁着家私杂物之类。特别是已故的父亲，出于一个有派头的艺术家的爱好，而买了不少器具和日用品，尽是尖端的高级品。

父亲由其热爱明朝样式的古董，所以分别又给她姐妹仨购入黄花梨梨木做的衣柜等，各式各样的家具。

虽然要搬到狭小的房子去，但对于这些家具，母亲是一件也舍不得卖掉。

装食具的箱子、装书画古董的箱子之类，都放在房间的角落和走廊下等地方。这样，就把家里弄得越加紊乱不堪。

那些珍贵易坏的古董，又怕自己包装得不好，不小心碰坏了，便想假手于人了。

毕竟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办。

赵芷樾不赞同母亲再这样大手笔花钱，可两个妹妹却乐在其中，不用她们特地回家来动手，就是好的。

少数服从多数，廖佩云便特地花高价，请了专业的搬家团队来帮忙。

至于要搬到哪里去，父亲有不少热心的学生都总动员去找了。

要找到合适的房子并不容易，一家四口，加上两个女佣，房子又不能太不体面，需是新房，价格要在六百万以内，所以更不可能轻易找到。

到后来，甚至在各式媒体软件上发布买房消息。即使偶尔找到一两家合适的房子，但都是在郊外的地方，赵天姿上学又很不方便。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家里的海棠树又到绚丽密开的时候。

家里有个庭院，被父亲设计得很富于泉林之胜，在市内也是罕见的。

尤其是掩映着泱泱泉水的一株低垂的海棠花，是父亲的遗爱之物，垂枝干条迎风飘荡，海棠花万朵在春光里散发着芬芳。

好一派风光！

甚至使人怀疑，天地间的春色，似乎都集中在这棵树的枝头。

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的海棠花一开，父亲就会带学生们回家来聚会。姐妹们也有空，便装作是店里的服务生，尽情地沐浴在学生们赞美的目光之中。

因着这个季节的晚上天气还算凉爽，父亲便爱在这时烧烤。

父亲负责烧，她们便负责把一串串烧烤分给大家。心灵手巧又爱搞怪的赵天姿还会将一整根生茄子用小刀雕刻成一条小鱼，或者孩童简笔画似的太阳月亮……总会逗得所有人开怀大笑。

可是，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悲痛的回忆。

画室也随着她们家的命运，在这个月底解散了。

纵然花在开，但今年的花，却成了送葬的花似地映在姐妹们的眼里。花儿独自开，落寞的人家，却静寂得寒心。

到了十二三号了。到目前为止，已经找了好几家房子的杜衡，很耐心地又找到一家。

说是在市区的公墓附近有一家。

在这样的地方，是比较清静一些，但位置不算太偏，房间数目和价格都刚好合适。

所以赵芷樾特地选了没课的那天，陪廖佩云一起去看了。

对于公墓这样的环境，赵芷樾是怕的。她从下车便开始紧紧挽住母亲的手臂，不敢离母亲半步远。

可廖佩云不怕这些，只是拍拍她的手背，似玩笑似认真：“穷比什么都可怕。”

交房的日子步步紧逼，廖佩云一狠心，便付下五十万的定金，才回家。

决定好要搬去的房子，就积极地进行迁移的准备。

搬家团队按时来了，进进出出，把家具什物捆扎打包。

春天匆匆忙忙地过去了，同时，赵家繁荣的春天也渐渐接近尾声。

三姐妹都还年轻，各自心里都隐藏着彩虹般的美好的希望。说是要搬出住惯了的家这么一件小事，并不感到那样悲哀。

可是寡妇廖佩云，因为是一个最贪图物质享受的人，要搬到小小的房子去了，就想到家庭破落的境遇，觉得非常伤心，三番五次地拉着女儿们说了一大堆婆婆妈妈的话。

四月二十号这天。

卖这幢别墅的时候，做中间人的那个繁花堂的花艺老板娘忽然来了。

从社会上对遗作展览会的传说，到天南地北地扯了许多话以后，好象有些话不好说似的。

“赵太，你预定什么时候搬家啊？”

“房子已经决定下来了，可是还要做各种准备，所以，也许要到二十八号左右。”

“这样啊。”繁花堂的老板娘生得一张长脸，眯细着媚眼，略有两根前刘海飘到眼睛里去。

“暖…赵太太，我知道这很不好意思，可我还是得和您说。那个李总呢，带着家眷，忽然在昨天晚上就到咱们市里来了。”

李总，就是这幢住宅的买主，是外省的实业家。而这幢住宅将会成为李家在京城的家。

闻言，廖佩云便猜想，老板娘大概是来催促她移交房的，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

“嗯，那又怎么样呢？”

语气是温和的，但是，那种从风月场所遗漏下来的傲扭牌气，立即就在鼻子尖露出来。

“是这样的，那个李总家的太太和千金呢，说很想到这个庭院来参观一下哩，说一定要趁海棠花开的时候，看看这个有名的花园。她们是这样说的。可是，在您还住着的时候，要求来参观，确实有些失礼。”

顿了顿，老板娘继续笑道：“但是，只一会儿就行。她们是这样说的哩。”

老板娘知道寡妇的脾气。好像在快要打雷的乌云底下走路似的，诚徨诚恐地把话说了出来。

与其说是被催迫把房子交出来，不如说是对廖佩云的一种侮辱。

“是呢，反正已经不是我们的房子了。大可不必打什么招呼咯，请随便吧。总之，到那时候，我们回避一下，不会碍他们的眼，就这样对他们说吧。呵，呵.....。”

廖佩云若无其事地笑了。

可话里有刺，在挖苦人。

繁花堂的老板娘暗暗抓紧了腿上的云灰色爱马仕Kelly，一边勉强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实在没有话说了。总归，对方确实是个不识大体的人，正如您知道的，和那些不懂艺术的，小地方来的暴发户交流，其实和流氓交流没什么不同。您就宽宏大量，原谅我这个做中间人吧。”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都这样说了，廖佩云也只好压抑住心头的恼恨，不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正是周六，下午，门口响起了尖厉的喇叭声。接着，一辆银色的宝马X7，正正地停靠在门口。

最先从汽车下来的是繁花堂老板娘，走到闸门前，按了门铃，对着亮起来的小屏幕说了一声：“您好啊，赵太太，我带李太太来了。”

赵芷樾临近大学毕业，有许多要忙碌的，今天并不在家。而赵佳容，早已经有约要去看脱口秀，所以也不在家。

她马上叫赵天姿把窗门关起来。可是窗门是由一排比巴掌还大的大正方格子嵌的玻璃，从室内依旧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情况。

繁花堂老板娘被女佣引领着，施施然来到客厅，跟在她后边的，大概就是李太太，是一个刚好和廖佩云一样的年纪的，圆胖的个儿，说是傲慢，倒不如说是自尊心极强的贵妇人。

在她后边又跟着两位小姐和一位女佣，女佣手里还抱着一只穿着淡黄色裙子的雪纳瑞。

两位小姐也刚好和赵天姿差不多年纪。

仿佛是将逊帝赶出紫禁城，即使并不是那么严重，可那也是在万分不舍下的心情，将自己的房子移交给别人了。

特别是自己还在住着的时候，新的主人却认为这是我的东西，就来看花园。

而且，对方和自己的年纪相当。

加之，又带上两个和自己女儿的年龄相仿的小姐。

正在透过玻璃看的寡妇廖佩云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不知在什么时候，懊恼的热泪，已聚成露珠。

相对于母亲的纠结恼恨，赵天姿却没想那么多，只转过身来，朝闯进来的人礼貌地点点头，便坐回沙发，拿起iPad温习。

若不是母亲坚持要她在客厅陪着，她才不凑这个热闹，还不如待在房间里闭关学习呢。

“真气死人哪！”廖佩云一屁股坐到赵天姿的身边，忍受不了似的自言自语。

赵天姿头也不抬：“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