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儿在市集的角落将背篓放下来，将木柴和野果拿出来摆摊。
周边摆摊卖的是野菜野果，几个摊主是和米果儿年纪差不多的半大少年，嘻笑着向她打招呼，一副认识已久的样子。
朝格的眼神在少年们身上打了个来回，笑了：“有意思，都是女孩。”
沈闻君的环视四下，发现集市上摆摊的都是男人，成年男子占据着最好最宽阔的位置，几个半大的少年挤在墙角。
集市上只有一个少女，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身着红衣，蒙着面纱，收拾得干净美丽，在乌烟瘴气的集市上十分显眼。
男人们的视线都往那边瞟。
不多时，路过的一个眼角精明的老头牵起少女的手，无礼地掀开少女的面纱，拉着她准备走。
少女惊慌失措地往中年男人身后躲，咕哝了一句神女部的话。
沈闻君凭着在神女部这几日的耳濡目染，听出那是一句：“父亲，救救我！”
中年男人将女儿挡在身后，向老头争执着什么。
沈闻君下意识就把老头当成了强抢民女的恶棍，周围男人竟无一人出手相助，都抄着手看热闹。
岂有此理！
沈闻君摸上了腰间软剑。
朝格道：“六娘等等！”
米果儿张开双臂拦在沈闻君面前，神情凶恶得像一只小兽：“你要坏人家的好事？”
此话一出，和米果儿相熟的几个少年纷纷像米果儿那样，摊开手拦在沈闻君面前。
“好事？”
沈闻君缓缓扫过几张稚嫩的脸，冷笑一声：“有人强抢民女，你们管这事叫做好事？”
米果儿指着少女道：“市集的规矩，银货两讫，公平交易！而且她穿的是嫁衣，是自愿来集市找丈夫的！”
沈闻君摸剑的手指一顿。
她向红衣少女的方向看去。
强抢民女的老头扔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中年男人感恩戴德地松开手，把少女亲手送出去。
银货两讫。
那根本不是面对女儿被抢夺表现出的无能无力，而是觉得卖得太少在讨价还价。
卖出的货物正是红衣少女。
朝格轻轻地说：“怪我方才才想起来，神女部的集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人不得抛头露面做生意，也不可单独外出购买货物。能出现在集市上的女人……”
只能是货物。
约莫五十岁的老头喜气洋洋地牵着红衣少女走出市集，风将她的面纱吹起一个小角，下面的稚嫩面庞不过十三四岁。
少女朝米果儿看过来，犹有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米果儿的声音很低：“那个老头是西域的商人，会带香缇离开神女部，香缇她是愿意的，你不要耽误了她的终身幸福。”
她是错的，她自以为的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竟是错的。
沈闻君手中的剑有些握不住。
朝格伸手一捞，接住她的软剑，另一只手握住沈闻君的手掌，察觉到凉意，不由握紧了。
朝格轻轻地说：“旁边有一个茶馆，我们去那里休息一下？”
沈闻君不作声。
朝格便当她同意了，转头对那几个少年道：“你们卖的所有东西我都包了，跟我来！”
茶馆里最大的雅间紧闭。
老板上了几盒茶点，朝格只端走了一壶茶，剩着几盒糕点放在桌子上，腾腾地冒着诱人的热气。
灰头土脸的少年们咽了咽口水。
有胆大的伸出黢黑的手，摸了一块糕点塞在嘴里，被噎得直抻脖子。这么大的动静，朝格也没反应，少年们知道他不在意，顿时一窝蜂地挤在糕点盒里抢点心吃。
米果儿眼馋得紧，却不愿吃他的东西让人看低，只梗着脖子小声嘀咕道：“我又没错，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你们算什么大人！”
茶壶被用力地搁在桌上。
米果儿被那声音一惊，不说话了。
朝格倒了一杯水，絮絮叨叨地说：“这里的糕点加的乱七八糟的花，简直看不下去，更不要说入口，唯一能用的只有茶水，说来神女部的茶水虽然贵，但煮得尚且值得一品。”
朝格肉麻兮兮地吹了一下，凑到沈闻君嘴边：“不烫了，给。”
沈闻君方才在想事情，此刻回过神来，嫌弃地推开他：“我又不是手断了，松开！”
难得趁六娘沉思时亲近，竟这么快就清醒了，让他一身伺候人的功夫无处施展。
朝格只好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气得地将一壶水灌了个干净。
此地的水卖得跟金子一样，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
沈闻君来到米果儿面前。
米果儿眼神躲闪：“你、你做什么？”
她不该招惹这两个人的，她不知道他们什么底细，他们却知道她的名字和住的地方。世道险恶，万一遇上坏人，戳穿了她的女子身份，她一定会被卖给过路人做奴隶。
沈闻君道：“我仔细想过了，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米果儿愣愣道：“哪里不对？”
“方才的事不是好事，从头到尾哪里都不对。”
几个扮成少年的少女都看着她。
“女人被当做货物卖掉，不对。女人不许做生意，不对。女人被男人看轻甚至被自己看轻，也不对。”
沈闻君道：“方才的少女，如果她愿意，可以等到十七八岁甚至是二十岁再出嫁，丈夫不应该是过路的老头，而应该是她喜欢的人。如果她不想嫁人，也有独自去集市上做生意的权利，她可以穿红嫁衣和漂亮的衣裙，只因为自己喜欢才那么打扮，没有人可以买走她或者为难她……这样才是对的。”
米果儿膛目结舌地看着她，喃喃道：“你是病了吗？”
沈闻君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糕点，塞在米果儿嘴里：“我健康得不得了。”
朝格明白沈闻君的意思。
沈闻君沾了一点茶水，在光滑的桌面上画了一道曲折的线，又从线的中间分出一条细线出来。
少年们看到只当她在乱画。
朝格却一眼看出，线的一端代表大昭，一端代表草原。中间横生细线的尽头，就是神女部。
这是那条尚未开辟的商路。
不过眼下谈这些还是太远，当务之急是解决左猷这个阻力，等到左思伦掌权，他一定会同意她的提议。
米果儿有点明白了沈闻君的意思，含糊不清地说：“可圣女说——”
“那不是圣女说的。”
左思伦十几年如履薄冰，尚且只能自保，所说所做都是左猷的意思，这都是左家当权者的罪孽。
“再过一段时间，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沈闻君点了点米果儿的鼻子：“这一切，还需要你帮忙，此行我就是为此而来。”
她？她能帮什么忙？
想到自己的处境，米果儿神情萎靡下来，她的家里急需用钱，母亲重病父亲拿不出来一个子儿，家里人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自身难保。
“我只是一个小孩子，整天只想着怎么吃饱饭，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我也帮不了你。娘还等着我，我要回去了。”
米果儿背起背篓，将朝格给的金子塞在口袋里，她的木柴和野果远不值这些钱，但是她没办法拒绝朝格的金子。
有了这些钱，她的家人们至少能饱腹一阵子。
沈闻君扬声叫住她：“没记错的话，被选中做伴神童女，左家会给你们家一袋金子，那些钱都上哪去了？”
米果儿默不作声。
朝格补充道：“如果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就再给你一颗金珠。”
米果儿转过身，依旧沉默看着她，有了那颗金珠的诱惑，她无论如何走不动道了。
可是话到嘴边，怎么那么难以说出口呢？
沈闻君想起的院中那些男孩子的衣物，问：“你有几个哥哥？你爹去哪了？”
“五个哥哥，我爹好赌，现在恐怕醉死在赌坊哪个角落了。”米果儿又恢复成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漠：“左家给的一袋金子，我没有见到过。女子未嫁从父，金子交给我爹处置，就算他撒着玩儿，也是理所当然。”
其余的少女们皆沉默。
左家给百姓灌输的下作思想还真是根深蒂固。
朝格道：“方才六娘不是与你们说过了，圣女的话不可信……”
“不是圣女。”米果儿面色麻木地说：“是我娘教导我的。”
五个哥哥还没娶亲，娶妻需要花钱置办，而米果儿是个女子，嫁出去不需要花钱。
阿娘常常夸赞米果儿省心，要她长大成婚后多多贴补几个哥哥，可她不知道，每天喝的药是米果儿砍柴采果子换来的。米果儿也不敢让她知道，因为阿娘让她学习贤淑持家，只有男人才能外出做生意。
沈闻君虽然不记得自己的娘亲长什么样子，但她知道娘亲绝不应该这样对自己的女儿。
米果儿不明白，为什么五个哥哥好手好脚，挣的钱不给家用，只有心情好时偶尔扔给她一个铜子儿，像施舍一个乞丐那样。为什么她身为女子，还未成年就要洗衣熬药，照顾一家人的餐饭。
这不公平。
米果儿面露悲伤：“我娘还教导我说，身为女子必须……”
此时，门外一个声音道：“我娘见到我，身为女子必须面纱覆脸，不得见外男！”
这声音铿锵有力，似乎刻意想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沈闻君几次想劝米果儿，都被这声音盖了过去。
无奈之下，雅间的门被打开。
茶馆大堂内的只有一桌客人，一个大胡子胡商和一个蒙面的少女相对而坐。
少女扬声道：“我娘还跟我说，与外男第一次见面，说话不得超过十句，这已经是第十句了，抱歉大爷，小女子下回再见你！”
说完少女眼珠子一通乱转，瞅见楼上沈闻君几人，提起裙摆像一阵风，噗地钻进了雅间内。
大胡子气得不住说胡话，看神情应该是在破口大骂，边骂边冲上楼梯。
“大爷！我娘还说了，长辈在此，小女子不得多嘴，这些人就是小女子的长辈，您去他们说去吧！”
少女把沈闻君几人推了出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好一个把“我娘说”挂在嘴边的女子，米果儿和她的同伴们从没想过，我娘说这三个字，还能这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