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一整条完整的黑路，陆时一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借着眼前的一点点光往回摸索，走到一条岔路口的时候吓了一跳，突然有一只中等体型的土狗蹦跶到他面前，倒没有面露凶色，就是歪着脖子看他。陆时一尝试往左边挪了一点，土狗也往左边挪了一点，他往前进了一小步，狗子却巍然不动，也不怕人。

完了，流年不利，陆时一想，刚刚要是多买了一根火腿肠也不至于碰到这尴尬的境地。

不知道哪里又有了一声狗叫，面前的狗子突然警觉了起来，耳朵立得直挺挺，然后朝着陆时一吠了个响，他平时倒是不怕狗，但这会儿周边都是黑的，连条路都看不清，道又给这狗子占了，陆时一只好往边上的岔路走过去，大不了绕个远，他心里想。但那狗子好像没有家一样，还是一直跟着他。

村里的小路不像城市里的街道那么规整，有的时候感觉没有拐弯，但顺着路走却比原来的地方远了不少，村里的路只能靠周边屋子里的光和几个路口的微弱灯柱，陆时一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可还是没摸到熟悉的路，打开手机打算再定位一下露营扎帐篷的地方，可这村里的基站信号实在太弱，5G的网却只有一个小小的E，GPS都提示定位模糊，后边跟着的狗子也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继续走吧，总能走到大路上的，然后想办法，又走了十几分钟，已经看见了成片的农田，矗立着的唯一几个村屋也没有亮灯，最亮的地方是远处的高架桥，但这会他已经分不清是城郊高架还是城际高速路，回头看自己走来的方向更是一片漆黑，找不清方向。

手机响了，是杨铭打了过来，陆时一接了起来。“喂，我迷路了。”

“你说什么？陆时一？听得到吗？你在哪里？”

“听得到，我说我找不到路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什么路？喂？”

陆时一叹了口气，真没想到自己能在活动中丢了，杨铭的声音从电话里过来也断断续续的，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出去碰到人再想办法了吧，杨铭的电话还没有挂，陆时一此刻无比失落，像是脱离了群体的孤雁，找不到方向，也不敢停下脚步，虽然他知道杨铭听不见，他还是对着电话说了一声，语气里带了些落寞，“我找不到你了。”

电话还是挂掉了，看着自己手机还剩7%的电，他关掉了手电功能，唯一庆幸的是，今晚的月光很亮，借着月光他走到了田边的大路上，陆时一从来没觉得时间那么长，一分一秒都像剁骨的刀，钝得让人牙根发紧。

又走了十分钟，远处的高架还是那么远，陆时一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5%了，他还有最多半小时的机会可以找到方向，半小时后如果还没有找到人，他真的会完完整整地堕入黑暗。照着这么个速度，半小时内走到马路边简直不可能了，陆时一决定搏一把，就在前面的路口，再岔回村里，或许能找到亮着的屋子，借地打个电话。

在田边大路的感觉和在村间小道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田边的大路为了通车，至少宽度大、也十分平缓，但村里小道一段是水泥路一段又是石板路的，得走得特别小心，又不知道是哪个角落里的猫嗷叫了一声，他一脚踩到了一块活动的石头，脚一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椎骨还没来得及疼，脚踝先发起了抗议，紧皱着眉却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扒着旁边的篱笆站了起来，也只好慢慢挪动。

这他妈走到啥时候去，脚踝的痛感持续不断地钻着，但应该没有骨折，只是崴了一下，前面的道更黑了，他都看不见有光源，算了吧，他想，就这样等一夜吧。他挪着步子，走到了一个微弱的路灯边，在一个没有开灯的农家房屋门口，坐在了台阶上，头斜靠着铁栅栏的门，把腿抻开。手机还有3%的电，信号那一栏是空的，他尝试在群里发微信，尝试给杨铭发短信，没有一个成功的，算了吧，他又想。

从自己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他看着手机里的电，还剩1%，他没有关掉屏幕，而是有些愣神地看着手机，就这样看着手机到关机吧，关机了，就真的不会再去想着手机能做什么了……害怕的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就不害怕了。

——关机了，周围真黑啊。

——会不会被野狗咬啊。

——好冷啊。

没有了手机，陆时一脑子里的思绪纷飞，从航天院到临青高中，学校的篮球场再到775车站……

“陆时一？”

一只有手汗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黏糊糊的，触感却很柔软。陆时一眼睛慢慢睁了开来，面前的人背着光，看不清是谁。

“陆时一，醒醒。”

那只手又抚上了自己的额头，好像在试探有没有发烧，额头上也沾上了一些细密的汗。

陆时一用力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人没有再弯着腰，而是顺着自己的目光蹲了下来，这一瞬间，头顶并不怎么亮的路灯也照到了来人的身上，照到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偏浅的瞳仁，清秀的鼻子上还有一点小小的痣，嘴唇颜色更淡了，干燥得让人心疼。那个人的手覆上了他的脸，神情紧张，似乎在等待自己在给他回应。

陆时一伸出手盖在了他的手上，紧紧握住，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鼻子涌上了一阵酸楚，声音已经哑了但还是听得出有些哽咽，“……杨铭？”

顾不上拿手电就跑出来找他的时候，杨铭就知道，自己的心迹躲不过这一晚了，就因为自己被蚊虫叮得不行，这个人就冒着大黑天去弯弯绕绕的村里杂货店里去买花露水？他都做好了准备，直接和陆时一说是自己的问题，让他别因为感觉到了自己的小心思就特别关照着，有些余地，真的不必留。

可在昏暗灯光下发现坐在地上的陆时一的时候，杨铭的心脏像是被攥紧了，向来意气风发的人，此刻看起来又脆弱又绝望。

杨铭的眼里一半感慨一半温柔，轻声说：“我找到你了，陆时一。”

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似的，陆时一看了他好久好久，又开口问：“是你吗，杨铭？”

“是我。我找到你了。”

“你来了，真好……”，陆时一又开了口，声音沙哑，“我等了你好久。”

陆时一缓缓侧过脸，在杨铭还抚着自己脸的手心，闭着眼睛落下了一个用力的吻。

杨铭怔住了。陆时一吻了他的手心。

他觉得有点晕，又有点不知所措，陆时一说的话他都听不懂，开了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跟着哑了，“等我什么？”

陆时一往旁边挪了挪，让了半个台阶出来，杨铭想了想，坐下了。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在台阶上，陆时一的左手还握着杨铭的右手。

陆时一一字一句地说着。

“等你上厕所……”

“等你放学……”

“等你吃我买的早饭……”

“等你发微信给我……”

“等你打电话给我……”

“等你让我去你家蹭饭……”

“等你看见我……”

“等你明白我……”

“等你来找我……”

“我真的等了你好久，杨铭。”

杨铭沉默了许久，被握着的手还是自然垂落着，没有回握回去。

他听到自己说：“那你怎么不来问我。”

“我问了，两次”，陆时一咽下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你都逃了，我知道，你太害怕了。”

“我怕什么？”杨铭又问。

陆时一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他，“怕我们……奇怪，怕我没这个心思，更怕之后的日子。”

“你怕不怕？”

“我……也怕，但我更怕……”陆时一又哽咽了一下，“找不到你。”

隔了许久，杨铭低头轻轻笑了一声，“找不到我你可以剃头啊。”

“找事儿是不是？煽情着呢。”陆时一回了个嘴。

哪有什么无心之举，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杨铭又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时一想了想，“其实我到现在都不太确定，只是有一点模糊的感觉。”

“要是一直确定不了呢？”

握着杨铭的手不自知地抖了一下，陆时一深深叹了口气，“那就继续等啊，我能拿你怎么办。”

杨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还能走吗？”

“嗯，脚崴了，可能会慢点，你认路吗？”

“认，就是这有点远了，我扶你起来。”说着杨铭就要站起来，可陆时一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他也只能继续坐着。

杨铭没有强行把手抽出来，但陆时一还是很紧张，他在等一个结果，等杨铭的宣判。

“陆时一”，杨铭看着他的眼睛，慢条斯理却认真地说着，“我承认我对你……有想法，之前我能想到的都是你对我没想法的事，所以现在……我还没想好，我需要点时间，让我想一想，行吗？”

握紧的手慢慢松开了，离开时还倔强地捏了捏杨铭的手指头，陆时一眼里的光暗下去了一点点，低着头笑了笑，声音里透着一股可怜，“这次又要多久啊？”

杨铭禁不住心里疼了一下，陆时一才没被从小黑屋里放出来多久，又被自己装进了玻璃罩子里，看透一切却无法企及，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残忍，但这个思考太有必要了。

“我不想后悔，更不想你后悔。”杨铭停顿了一下，“你也……想一想，可能……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好。”

陆时一知道，这会如果自己撒个泼或者逼他一下，他一定会答应自己，杨铭的心软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今天实在是已经向前走了一大步，至少都知道，并不是只有自己孤单一个人有这样的情感，炙热且细腻，翻涌又小心。杨铭本身就晶莹璀璨得像一颗钻石，但陆时一明白这是切割后才有的华彩，他实在是不忍心再多切一刀。

杨铭拉了一把陆时一，两个人站起来后自觉地都把手放开了，杨铭扶着陆时一的胳膊，一步步往营地走。

月色星尘，晚风过境。

两人一路无话，快到营地的时候，陆时一才开了口：“硬学理科不费劲吗？”

杨铭的脸突然垮了下来，“太他妈费劲了。”

“选文吧，咱俩也不一定在一个班，别跟自己过不去。”

“……嗯。”

陈斯嘉和龚元元从远处营地正准备跑过来，宋修也要跑起来了，已经到营地的同学们陆续放下了手上正在做的事，都要赶过来了。

“我没什么好想的。我等你。”

趁人还没到，陆时一的这句话埋在了夜色里，单独说给了杨铭听。

陆时一同学，你藏得好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