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叶从来不觉得老康如同他的外貌一样五大三粗，他将小铜兽前的打印粗纸随手一折，就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双头鸟。

老康逗着哮天玩，给纸鸟施加了法术，纸鸟摇摇晃晃地飞起来，引得哮天上蹿下跳，一个猛扑将若叶怀里抱着的花撞脱手，落了一地，若叶抓住哮天的两只前爪：“哮天！你不许走！”

哮天嘤呜两声，鼻头耸动，猛然挣脱开：“二郎！你可回来啦！”

老康接腔：“唉二爷，就等着你喝酒呢！”

杨戬抬手按按脖颈：“好，”看向这边，“思岭，你也一起吗？”

思岭。

是啊，现在她是思岭，名字是假意的思念，面容是阴湿的偷窃。

沉迷于幻境，清醒地沉沦。

虚幻的东西也是有甜头的。若叶走近杨戬，抬手帮他整理折进衣服里的领口：“二郎这么晚回来，我还以为你忘记了今晚要一起喝酒呢。”

老康把哮天连拖带拉带走，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仿佛在电影上重新演着当年的事，又因为没有剧本，所以随意发挥。

她尽职尽责地当好女主演：“在二郎心中，除了母亲和妹妹，还有你觉得好看的姑娘吗？”

男演员的对白，她早已心知肚明：“我日后的妻子，一定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

心脏从心口消失了，跳动凝止，血脉冰封，耳目失明，只听得见冰面一把小小锤子，咄咄叩击，连绵不断。

终于问出了那句话，那句在日后的岁月中排演过千百遍，前因后果设想过千百遍的话，若叶的眼神不曾离开他的瞳仁一瞬：“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而他答了，答得中规中矩，却击碎了厚重的冰层：“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奇怪到了极点吧，迎着他眼中的笑意，藏不住的惊喜，小心翼翼，受宠若惊都揉在了一起，喜极而泣的笑，不知道是否生硬，她自己也看不到。

若叶突然想，现实中的他会看到吗？

她钻进对面人的怀中，温柔得要化成一滩水：“你能送我一副刀吗？”

第二天，若叶收到一把小巧的匕首，她在手背上轻轻一划，皮肤毫毛未伤，她笑问：“你买的什么刀，没开刃，连手都划不破。”

“不是没开刃，”杨戬接过来，指尖抹过刀刃，一滴血珠冒出，“这刀认主，不会伤了你。”

匕首再次回到手中，沉甸甸，又冰凉，她踮脚环住杨戬的脖颈，越抱越紧，所有的温度都流失给他。

“我之前梦见过你。”

“嗯，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我在一片湖水里，你让我很疼，哪里都疼，可是醒来以后，我又觉得难过，怎么就是梦，为什么不能是真的。”

轻叹落在肩头。

“可你连吻我都不肯。”她抽开刀鞘，刀尖在他脖颈上一处游移，轻巧一点，随后用尽全力刺进他的肌肤。

她只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她在这高深法术制造的幻境中，除却外力相助毫无脱身可能性，死局几乎已定，可她就是不愿意走他人强迫给她定好的路，她恨那些人，恨他们如此轻易地识破她的心，如此清晰地在她面前演绎出来，恨他们将眼前这个人造得毫无破绽，恨自己，竟然会想，要不然就抛下一切，于此贪欢一晌。

他倒在面前，血流如溪水蜿蜒在脚下，若叶丢下刀，却生出一种悲凉的快感。

现实中的他看到了吗？看到这一幕，她才没输，谁都不要想左右她。以情为饲的幻境崩溃变形，她没想能以此脱身，她想的是最好玉石俱焚。

不甘心落人一头，所以拼命证明自己没那么在意他。可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把戏，也只能骗骗自己。

困住她不知多久的迷境扭曲崩塌，化为一片黑暗。

——

杨戬睁开眼，脸色苍白，额上虚汗点点，同坐在对面的婉罗对上视线。

婉罗呵一声冷笑：“活了？我还以为你会死呢。”

杨戬坐起身，用手掌拭去额间黏腻：“托神女的福，此次得您相助，在下万分感激。”

婉罗蹙起眉头：“你少来这套，此事由我门下之人而起，我当然得管。”

那失足女仙窥得若叶身世，将消息透露给南海，而杨戬和若叶同在东海，他们蛰伏起来静观其变，看到二人不欢而散，认定时机已到，遂将若叶虏走。

如杨戬所说，他们真的留了后手。杨戬向婉罗借了绫罗镜，才知道若叶陷入的是什么阵法。

“二郎真君真是勇气可嘉，以身魂入阵，还被刺了一刀，你怕是忘记自己才刚刚出关，就这么急着做个风流鬼？”

杨戬只当这难听的话是耳旁风，抬脚下床，往另一个房间走。

虽破了局，若叶却还没有清醒过来。她的眼神仍是涣散失焦，杨戬二指轻探她颈侧的脉动，朝她俯身时，她猛地撑起上半身，抱住他的臂膀。杨戬顺势单臂横在她背后托住她，却没想她张口狠狠咬在他的颈边衣领遮掩不住的地方。

几秒后松口，杨戬也松开手，她又直直倒了回去。

颈边刺痛，他倒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他也隔着衣料，咬在她肩头，不算轻的力道，令她微微启唇，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像是懵懂的婴儿被摇醒，还处于迷惘中，不知道要不要放声哭泣。

——

若叶睁开眼睛，两只小猴子在她面前左右摇摆，叽叽喳喳，坐起，小猴子跳到她腿上。

房里还有一个人，一身粉色中山装，一只痒痒挠在手中灵活翻转，脸却不是凡人的脸。

对比若叶呆愣的样子，对方就随意多了：“叫我孙悟空孙猴子孙大圣，都随你便。”

若叶收回震惊：“哦……大圣。”

孙悟空用手中的痒痒挠朝若叶虚点几下：“不是我说你，你还真下得去手啊？”

若叶不明白他指的什么。

“你没看出来吗？后来那个杨戬是真的杨戬，他魂魄脱离肉身，亲自去了幻境，为的就是解救你出来。”他抄起手垫在后脑勺，拖长声音哎哟一声：“你这一刀，可是实打实扎在了他的身魂上，不过虽然险了些，倒也不是完全没救。”

若叶刚苏醒，无数的想法涌进尚未完全正常运转的大脑，一个可能性悄悄放大，催着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

喜欢……

他喜欢……

那眼底柔软不是错觉……

孙悟空又自顾自地说：“他本来是想在幻境中当个负心汉刺激刺激你，说不定你就能醒。没想到你气性儿这么大，不过这样也好，好歹算是破了这个局。”

一层皮被吹得膨胀，越来越大，自己害怕控制不住，收不回来，可是又兴奋得不行。终于被人戳破，变回一层皮，却又不愿意让这张皮看上去狼狈丑陋，所以只能强撑着。若叶来到这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笑容尽全力地明媚：“是吗，那我还是很厉害。”

假装自己的情绪已经平复，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孙悟空抓挠几下白毛：“这你得问杨戬，他是你的负责人，我可管不了。”

孙悟空离开房间后，若叶重新躺回床上，可总觉得肩上痒痒的，隔着衣服轻挠两下，又有细微的刺痛。若叶翻开衣领，只看见一团红。起身对着镜子再看，清清楚楚一排牙印。

若叶吓了一跳，又想起杨戬之前的话，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所谓的后手。

踉踉跄跄下楼，所有人都在客厅，来不及一一招呼，她急急忙忙找到杨戬：“我肩膀上……”视线捕捉到同样显眼的一圈红，“也有你脖子上这种印迹。”

可是杨戬只看着她，不说话。

若叶隐隐感觉他有些不高兴，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在幻境中扎了他一刀，那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回视他的眼神也带了些心虚。

他收回目光，抬手抚上自己脖颈：“啊。你咬的，劲儿还挺大。”

若叶委实没意料会得到这么个答案，脑子犯糊，深吸一口气：“我为什么……”

下午阳光透过窗格在他侧脸明跃，这么好看的人，说出来的话一点儿也不好听：“谁知道，我总不能莫名其妙吃个暗亏。”

言下之意，他被自己咬了以后，也回敬了一个？若叶只觉得从南海一遭到现在，经受的所有冲击加起来都没有此刻大，虚虚后退一步，脚后跟抵住一个台阶，差点没站稳。

“哈哈哈你们真幼稚！我都不会随便咬人了！”哮天的笑声让本就不甚喧闹的房间转为死寂。

见无人搭腔，老康只得绞尽脑汁调和左右：“其实这也没什么……你们以前不也……老姚你说句话啊。”

老姚虚拍肩膀被老康肘击过的位置，一扶眼镜框：“账有问题，走了。”

若叶：“我要回家。”

杨戬却好像在笑她黔驴技穷：“怎么一到这种时候，你就打退堂？”

记忆重新抽枝展芽，旧账一篇一篇翻出：“你怎么不说，你总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做些引人遐想的事，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我退远一点也有错吗？”

“有吗？似是而非，哦，又是我不对了。”

“我可不敢，二郎真君哪里有做错事的时候。”

哮天嗅到火药味，捱到孙悟空旁边：“孙悟空，他们是不是在吵架啊？”

孙悟空跷着腿：“两个人有架吵才好呢。”

杨戬站起身，大步朝若叶走去，若叶睁大眼睛，看他走近自己，突然抬手。若叶慌张往后撤脚，身子一歪，被一只大手捉住手臂，颈上温热，是他的手指抵压住脉跳，片刻后听他说：“身体这么虚弱，嘴上功夫倒还厉害。”若叶听出来其中的一语双关。

离得这么近，若叶更能看清楚自己在他脖上留下的杰作，这样深的印子，泛着红丝，可想而知当时自己下了多大力气。

“大圣跟我说你也受伤了，你还……好吗？”

他收回手：“没什么大碍。”

“可是你脸色不太好。”

沙发上的孙悟空往后努嘴：“喏喏，这不就好了。”

话刚落音，“没事就没事！你不要突然这样！”噔噔噔几步，又没了声响，接着是杨戬的声音：“唉，你倒是慢点。”

“我不想看见你。”

“行啊，不想看见我，你就自己上楼。”

那边不做声，杨戬叹口气：“那边有电梯，走吧，我带你去。”

哮天快糊涂了：“他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傻狗，你们家要多一个二夫人了。”

“唉，这话好像老康也说过？”

孙悟空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感慨道：“没想到啊，杨二的情路还挺坎坷，从前喜欢他的仙女儿妖精可不少，还不如随便挑一个呢，非要走这一遭，你看看……”

哮天难得有一次跟上孙悟空跳跃的思路：“又不是萝卜白菜，怎么挑啊！”

“哈欠——是是是，随口一说啦，我当然是希望他快乐的嘛……”

老康：我才是那个负重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