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的，是杨婵的元神和魂魄，哪怕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天下人泼在身上的污水也永远洗不掉。还有什么也会永远消失，是他的一部分，还有自己的……

思岭重重跪坐在地上，心脏仿佛爬满细不可见的裂纹，稍一用力就要破开。一个想法从心底腾升，冰冷浇在脊背上，她抬眼，从黑罐眼中印证了答案：“海昙珠根本没有用，青龙烈火引遍全身后，我就会死，这些你都知道，可是你还是……”

大黑罐如今已变得陌生：“你的魂魄借以青衡木灵为生，只要尚能转世，也不过换具□□罢了。”目的已经达成，他不愿再浪费时间，“如今华山已开，走吧。”

思岭想要挣脱开他的手：“你要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引渡，让我爱他就够了，何必要让他本人也卷进来？”

“相爱，胜算更大。”

大黑罐识过天下万种机关术，也最为洞察人心，能轻易将感情作棋子，为他于无形棋盘上冲锋陷阵。

“二郎……二郎……”思岭拼命寻找山石中那抹靛蓝。

大黑罐不阻止，只是淡淡道：“不用奢望他了。你如今的样貌，同他母亲，同他妹妹，有三分相似。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二郎神心高气傲，凭何要对你有意，就凭你救了他外甥？”

“不仅是样貌……你教我，在这世间如何为人处世，教我医者仁心不可见死不救，也是为了让我有一天可以接近他？被他喜爱？”

“四岭，你本性纯良，我即便不加引导，你仍会是如今的样子。”

杨戬循声而至。思岭用尽最大的力气唤他：“二郎！二郎！你……帮帮我！”

大黑罐的声音激得她一阵阵发抖：“二郎真君，你也早就觉察出，她的样貌同你血亲相似，若我告诉你这些都不是偶然。如此，你还要帮她？”

“我……我没有，我不知情……”明明自己是无辜的，可是辩解苍白如纸，言语竟然如此无力。

杨戬大手落在思岭肩上，既是抚慰她，也是同大黑罐宣明态度，他蹲下同她齐平视线：“别怕，我信你。”

思岭回视他的目光，泪水从带着笑意的瞳中溢出，他相信自己，一切，都还是有得挽回的，只用告诉他，让他去寻自己的转世。可是总有什么隐隐缠绕在心头，让她心口悬起一片阴雾。

一束束红光以极快的速度从红衣女子手心中窜出。

“当心！”杨戬挡在思岭面前，红光将二人团团包围住，封锁成一个结界。

见二人已被困住，婉罗转过身，面色焦急地看着沉香：“沉香，我将你舅舅关进结界实属不得已。现下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仔细了。”

沉香左脚后撤，手摸上匕首，眼神戒备地看着婉罗。

婉罗一咬下唇，继续说：“点燃宝莲灯，就是昭示天下重排封神榜。如今华山已开，你母亲消逝，若是从此无人记得，那她岂不是白白牺牲了，你甘心吗？！”

沉香闻言眉间悲郁更甚：“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将我舅舅困住？”

“沉香，”婉罗的声音缓了下来，“宝莲灯一旦被点燃，如果灯芯不燃尽，它是不会熄灭的。”

沉重慢慢睁大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

婉罗轻叹一口气，慢慢走近沉香：“沉香，你母亲曾在这华山之上守护多年。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她怀着你时难产气竭，元气尚未恢复便以身镇山……你不知道，宝莲灯虽不能重塑肉身，却可以搜集她的三魂七魄，她辛苦生下你，你难道要她落个连转世都没有的下场吗？”

“沉香，这是救你母亲唯一的办法！”她用力握住沉香的肩膀，而后又缓缓松懈下来，声音哽咽，垂目看他，“你好好想想吧。不过你若不信，我也没法。”

——

四周流淌着绸带一样的东西，柔软轻薄，如同水波圈出一阵阵涟漪，晃得人眼花缭乱。思岭不得不闭上眼睛。

耳畔人声嗡然。

思岭睁开眼，看见大黑罐把一个婴孩捧在手里：“四公主元神罕见，若以身入药，再加之龙血蕴养，于世间万物都有修补之效。大王日后若是功法有差或是神体有损，可用此法度过一劫。”

画面流转，大黑罐跪在地上，上首的人华袍垂地。

“杨戬如今重伤，四公主可能救他？”

大黑罐俯首叩地：“能。让臣一试。”

“殿下，大王闭关走火入魔，还请随我一去！”

思岭，不，应该是四龙女，闻言焦急地往外跑，但是没几步便倒在地上。

她被扔进丹炉，龙身化无，元神出窍，被封在一件法器中。

大黑罐来到华山，找到昏睡重伤的杨戬，将青龙元神强行融入他的天眼之中。

百般挣扎无果的青龙元神在哭泣：为什么我要救他，我与他素昧平生，为什么要让我身死神灭？我不愿意！！

大黑罐说：“四丫头，这是你的命。”

那个华袍之人声音威严不容抗拒：“这件事务必广而告之，一来对外四公主已受罚伏诛，天庭不能再说道什么；二来杨戬承了这份情，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原来四龙女不是因为情根深种才救的他，在此之前，他们根本不曾相识。

思岭终于明白为什么新生以后，她会没有记忆。

这张名为欺骗的网，到现在才终于收归。

锥心的疼痛汇聚于心中，被扔进丹炉里惨叫哭泣的四岭，思岭根本没办法将她当作另外的人看待。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思岭喃喃着，“因为你我身死神灭，至今元神不得归位……”

画面又转，是那个黄昏，

他眼眸深深，盛着夕阳的余色，“我的妻子，一定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若当时回头看了，怎么会错过他眼中那样美的风景。

可他是在看自己吗？还是在透过自己，怀念再也不能相见的母亲妹妹。

小郎君唇红齿白，黑暗中眼神明亮，是无限怀想：“你好像我的母亲啊。”

思岭只觉得天旋地转，法阵外尚没来得及细细思虑的事情，此刻却突然涌入脑海，那片阴雾聚拢沉压，夺走人的呼吸，快要将人溺毙。

有人站在面前几步远处，思岭发现，他的衣衫又多了几处破损。

杨戬默视思岭良久，却说：“这是绮罗霓梦，巫山神女的招式，专门用来对付有情人。若一方感情不坚定，两人都有危险，若是心意相通，就暂时无恙。但会被一直困在这里，等什么时候二人不再生情，结果还是一样。”

思岭没注意，他的眼神落到自己的手腕上，那条彩绳已经暗淡无光，

那个倒了八辈子霉的漂亮姑娘是自己。温热的情绪在心口腾升，却被后来居上的酸涩扑灭，大片大片泛滥成灾。

想笑，又想放声大哭。

他喜欢自己。

但不是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不是救命之恩，不是遇险时默契的应对，也不是酒香味中暗自的吸引。仅仅是一个三分像，一回眸就会消失的相似，仅仅是一个侧脸。

一只绸带化作利刃，倏地划破他的左肩，顿时鲜血溢出，染红衣衫。

他没躲。

绸带穿过思岭的身体，却如同穿过了空气，没有伤到她分毫。

他突然扯出一丝笑，笑着，声音却模糊了，他说：“思岭，我好累。”

思岭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为什么会听出一丝恳求的意味，一刻钟前，他还凭借通天傲骨打出震撼天地的一仗，怎么到了此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方才我窥见真君的心。”密布心口的细纹就要突破胸腔，蔓延到躯体上，思岭再没有力气去思考孰对孰错，也分不出一丝毫的精力去考虑事情的后果，她只是麻木地沿着一条可能不会错得太离谱道路摸索行进，“真君的底线是你的血亲，日后看着我的脸，就要回想起这其间的勾当阴谋，不如我们就此别过，还彼此一个体面吧。”

手绳断裂开，如枯草落在地上。而他手上的那条，早在玄鸟之火中就化作灰烬。

绮罗霓梦骤然撕开一个大口，哮天的元神从外探进头，看见杨戬，兴奋地汪了一声。瞬间，整个绮罗霓梦化为粉末，他们得以脱身。

“二爷！”是老康的声音，老姚和小葫芦仙也来了这里。

“二爷！！再烧下去，沉香就不行了！”老康指着一个婉罗身旁的一个结界，沉香被关在里面，宝莲灯光束冲天，底座燃烧的熊熊火焰连接着他的手腕，大有要将他一同化成灰的趋势。

杨戬上前想要阻止，却被婉罗拼死挡住，她步步杀招逼近杨戬，不留分毫退路：“这封神榜排的就是个笑话！杨家的女人做了这么多，可你看看，有谁会记住她们？！事到如今，你们还要阻止我？杨戬，你还要阻止我？！”

杨戬一脚踢开婉罗的丝线绫罗，语气中是压制不住的愤怒：“可若是我母亲还在，沉香的母亲还在，也绝不会允许血亲以身祭灯来换她们上榜！”

婉罗收紧丝线，全数缠绕在自己手腕处：“可惜，这世间没有两全法。”

“杨戬，你如今还有力气与我一战吗！”

一卷卷绫罗从婉罗身后凌空而出，她显出了自己的元神，千万洛神下凡，绝世倾城的美，沁人心脾的香气氤氲，花瓣飞零，落在地上，便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刃。

老康寻空将沉香抢了回来，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假药贩子！你快救命啊！你那仙丹，能起死回生的都给他用上啊！”

小葫芦仙在沉香额头上一探：“我有办法能救他，但是，还差一味药。”

老康急忙问：“是不是难找？你告诉我，我跟老姚一同去，很快就能回来。”

小葫芦仙看向思岭，又低下头，似是不忍地开口：“不用去找，那味药就是能容纳灵魂的青衡木灵。十二年前大火将东陵山烧了个干净，小木仙是最后的青衡木。”

老康沉默一瞬，握拳重重向捶地面：“这不行，用命换命，不管是谁二爷都不会同意的。”

“老康，我也快死了。”思岭出声，“引渡诀真龙元神焚烧全身，我如今，已是行将就木。”木灵化出，身体顿时轻快了许多，“我亦有对不住他舅甥二人的地方，如今还彼此一个干净，还望各位保守秘密，日后在他面前，无需再多言。”

老康转过脸，不敢再看。

小葫芦仙将木灵接在手中，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从药葫芦中拿出一颗药丸，融入木灵，最后放在沉香的头顶。

一团团白气围着药丸打转，最后悉数钻了进去。

“齐了。”小葫芦仙说，“引命丸，招回来了。”

思岭望向远处，一卷图画在半空飘荡。

胜负已定。

因为增增减减这章很多地方有些自相矛盾，就理解为思岭被绮罗霓梦扰乱了心智吧，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