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思岭进门，看到杨戬正坐在床上，垂目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大杨戬。

他听见响动，转头看向思岭。

“你好了呀！”思岭将手中的木盆放在桌上，走到他面前，弯腰仔细看他的面色，“精神不错，恭喜你啊！”

他蓦地笑了。笑得比思岭见过的任何一次笑容都要和煦，少见地露出小虎牙，甚至颊边还有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思岭鼻子发酸，眼睛有点要湿的倾向。

她听见他说：“你就那么怕被当成柴火烧掉啊？”

思岭的眼睛瞬间干了。

“你能够好起来，我是真心为你高兴的，”思岭将盆中的帕子拧干，回过头朝他一抬下巴，“躺下。”

杨戬听她的话，闭目躺了下去。思岭将手中浸了药的帕子轻轻敷在他的额头上。“这个药对你天眼恢复没有什么作用，但是……可以让疤痕淡化一些。”

杨戬眉目微动：“多谢了。”

“你要谢的话，谢谢小葫芦吧，是他的药救了你。而且，要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思岭认真地看着他：“谢谢你，杨戬。”

杨戬扬起一边唇角：“你准备怎么谢？”思岭还没开口，他又说：“老板，要不……”

思岭将他额头上的帕子拿走，拽住被子的一角狠狠甩在他身上，带起的风吹乱他的额发，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你是想赖账！杨戬！你休想！”

杨戬缓缓坐起来，抬手揉了揉额角。

“杨戬。”思岭突然出声，他轻轻嗯一声，她转身看他：“为什么从来不医治？你疼得彻夜难眠，就没有想过办法吗。”

杨戬面色平静，瞳仁中的光亮却瞬间消失了大半。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我母亲身亡，我妹妹……生死未卜，我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声色依然同从前一样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之事。

沉默如风一样盈满室内。

原来他从来没走有真正走出来过。他的心底溃烂疼入骨髓，如果身体完好无损，那心中不为人知的创伤将无法宣泄。

他一直活在反复的痛苦之中，除了他自己，无药可医，无人可解。

“对了，这个给你缝好了。”思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将放在床头的皮革手套递给他，一道无法忽视的缝痕横亘在上。

思岭看他接过去之后明显迟疑了一下，她最后一点儿侥幸心没了。

“觉得丑你就扔了吧，重新换一个好了。”要是他真的将这个戴上，那不是相当于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缝纫技艺有多烂。

思岭伸手想拿走，却被杨戬一手挡了下来：“诶，别。做新的又要花钱，我将就一下算了。”

看他颇有些勉强的意思，思岭把“我赔你一副新的吧”这句话咽了下去：“行啊！反正也不是我丢人。”

杨戬将手套戴上，活动了一下指节：“不用力其实也不怎么明显。”他拍了拍床边：“坐。”

思岭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杨戬看出她的心思：“我变小的时候你不是也没少坐这，现在怕什么？”

思岭这才扭扭捏捏地坐了半个屁股。

“你缝的时候是不是这个地方，”他指了指一个支出来的线结，“没收好，再有下次，你记住首先这里绕一下，从这边穿过来再收口。”

“这你也会，厉害厉害！”思岭由衷感叹，没想到看上去懒散不羁什么事都不关心的人，竟也有这种心细如发的时候。

杨戬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赞赏：“像我们这样四处漂泊的，可不得什么都会点。”

“那康叔衣服怎么破成那样？你都不体恤朋友。”

杨戬叹口气：“我又不是没给他缝过，谁经得住他三天两头弄得破破烂烂。”他回头看思岭，发现她正捧着脸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他也没忍住笑了出来：“你这样，还挺傻气的。”

思岭站起身，许是今日阳光实在和煦，没有跟他唱反调的心情。她把药碗放在他面前：“这里面有芦颜，不能用来浇你的花。”

看他欲言又止，思岭在他要说什么之前踩着轻快的步子端起木盆出去了。

——

傍晚，老康兴致勃勃地抱回来一个大酒坛，说要庆祝一番：“小木仙，你去同二爷说，让他来喝酒。”

思岭来到杨戬的房间找他时，他正坐在桌子前拨弄那株霖兰。

“喂，走吗？去喝酒啊。”思岭站在门口，朝他抬抬下巴。

杨戬伸着懒腰站起来准备跟她出去，见她一脸期待，脚底故意转了个方向走到窗口：“你们玩吧，我就不去了。”

这在思岭的意料之外，她不解地问：“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你不去还有什么意思？”见他仍是不为所动，思岭凑到他面前：“哎呀去嘛去嘛，二爷，二爷你去嘛！”

杨戬有些惊讶地看了思岭一眼，没忍住笑出了声：“谁教你这样叫的？”

思岭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上次叫你一声二郎就过了一关，这次叫二爷不应该更事半功倍吗？”看他还是无动于衷，于是佯装生气：“杨戬！你要是不去我就收你利息！”

他终于同意：“既然盛情难却，那就走吧。”

来到甲板上，老康正急匆匆地往一边走，看到二人，他停下来：“二爷，还得等一下，刚才出了点状况。好了我叫你们啊。”说完就走了。

四合将暮，浓墨重彩的云霞晕染了天际，层层叠叠，微弱的金光藏在远天，愈发黯然。

思岭同杨戬一起站在船舷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我欺负漂亮姑娘？”

就知道他恢复过来了肯定会拿这个调侃自己，思岭偏过头：“难道在你眼中，我还不算漂亮吗？”自己的长相还不至于入不了他的眼吧。

“能够成精或是成仙，鲜少有不好看的，在我看来也都无甚差别。”杨戬淡淡地说。

思岭觉得他还真是心高气傲，瞥了一眼他的脸，又觉得他确实也有骄傲的资本：“那你就没有真心觉得很美丽的女子吗？”

他答：“有啊，我母亲，我妹妹。”

思岭没说话。杨戬看她有些失望，俯身靠在船舷边，胳膊随意搭上护栏，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些许。他凝视着她侧脸的轮廓，一片斜阳照进他的眸中：“还有我未来的妻子，必定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

思岭没有发现他的视线，闻言有些惊讶地说：“你还有这种想法，我还以为你无欲无求，应该对这类事没有太大兴趣呢。”

杨戬转过头，将视线重新回归面前的无垠云海：“以前是，现在不这样想了。”又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状若随意地问：“诶，你呢？”

“我嘛，那我以后的夫君肯定是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人。”思岭捧着脸，竟不知道这样的念头从何而起。

“除了很好看外，他还是一个很好的人。处事不变，宠辱不惊，胸怀宽广，温柔耐心。”可是无法忽略掉的甜意羞涩一发不可收拾，在心中织成一片灿烂光景。

“我跟他在一起，什么事情都不用想了，光喜欢着他就够了。”到底是说谁呢，自己何时见过这样的人吗？

杨戬打断她的遐思：“姑娘说的人好像是在下？”

他为什么总是煞风景？思岭顿时收敛了笑容：“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一点，不能太穷！”随时随地拿自己寻开心，他真是坏啊。真的会有姑娘看上他吗？要是他喜欢上谁……

“等等！你有喜欢的人了吧！”

杨戬撑着下巴：“啊。才反应过来？”

思岭只觉得有谁拧了自己一把，留下哪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她悄悄掐紧自己的衣袖，一闪而过无数念头，在心里把认识的出名的女仙想了个遍，但是好像谁看起来都跟他无甚交集。她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在乎这件事，于是过了半天才装作毫不在乎地问：“那她是什么样的人啊？”

杨戬看出她的小动作，两指摸着下巴故意不开口，见她有些不耐烦了，才说：“长得挺漂亮。”

“没了？”

“没了。”

思岭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你真无趣，又肤浅！”话语中隐隐约约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思岭又觉得可惜，自言自语道：“哪个漂亮姑娘倒了八辈子霉被你看上了。”

杨戬从怀中拿出口琴，熟练地把玩着。思岭看着他手指间的动作，想起那个满眼都是光亮的小郎君。她来了兴致：“我教你那首曲子你还记得怎么吹吗？”

他看了她一眼，抬手将口琴凑到唇边，熟悉的乐声从他唇间溢出。他吹得很好听，像他本人，不骄不躁，清朗疏疏。

曲终，他停下，侧眼看她，等着她的评价。

思岭不想夸他让他得意，故意挑刺：“最后两个音你吹错了吧？”

杨戬一脸无辜：“你教了两遍是两个样啊。”

他将手中的口琴往上一抛，一圈金光从中荡漾而出，他像是玩笑一般问：“那要不你用这个再教教我？”

思岭还在思考是否真的是自己弄错了，闻言摇头：“我又不会吹。”

“那好办啊，”杨戬手指着口琴上的孔洞，“你吹这个音的时候就吸气，然后用舌头顶住这……”

思岭打断他：“还要用舌头吗？”

“啊，当然。”他回答。

思岭没脸再继续看他手中的口琴了：“……那我估计学不会。”

“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学会？”他拿着口琴的手十分随意地往思岭那边斜了一点儿：“你来试试？”

思岭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弹不得。杨戬一脸坦荡倒是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眼前这个人刚刚才承认有喜欢的人，转脸就对别的姑娘说这样的话，他难道就没觉得会过于亲密，过于不妥吗？

难道说，他在挑逗自己？！

思岭恍然大悟，接着气急败坏：“杨戬！你就是想泡我然后赖账吧！”

杨戬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你挺聪明啊。”

思岭被他厚颜无耻惊呆了：“那，那我更不能遂你的愿！”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像是在认输，在他收回手前一把将口琴拿过来。

思岭愤愤地想：他真是一个恶劣的人，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杨戬没说话，思岭将口琴握在手中，偷偷抬眼看他，看到他唇边一抹浅笑。暮光描摹过他的侧脸，眼睫，也挥洒进了她心中潺潺的水波。

远处亮起了点点灯火，一盏，一线，一片，渐渐延展到很远的地方。霓虹色彩交相辉映，是繁华的盛景。

思岭记得，他总是喜欢在这里吹着晚风，看着远处出神。她好几次都想问他在想些什么，但她又希望，有一天他能主动告诉自己。

她又觉得，那就让他得逞好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也不是不可以。

思岭低头看手中那方小巧精致的口琴，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鱼纹图案。他残留的指温已经被夜风吹散，不知怎的，思岭生出一种留不住任何东西的惆怅：“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你要是敢忘记了，我……”

思岭转过头，杨戬正看着自己，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两两相视，他眼如沧海碧穹，浩远深邃，她看不到尽头。他的眼睛里若是藏着一条路，那么她走进去一定会迷失，再也找不回来路。他什么都不用做，只用看着她，她就已经手足无措。

思岭手无意识地一松，他立马靠近，大掌揽住她的手，口琴稳稳落在他手中：“这是家母的遗物，须得万千小心。”

“抱歉……”

思岭想逃离，却发现刚才因为他的靠近，她被围在一方窄小的天地间，无路可退。

思岭不敢抬头，眼神落到他的胸口便不敢再移动半分。她这才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这位曾经的战神，是多么英武伟岸，离得是这样近，再一低头就可以靠上他的胸膛，他却好似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他周身的气息萦绕在身旁，将她牢牢圈起来。“你这样看我，是不是因为……”老姚的话犹在耳边，她想问：是不是因为我同你母亲相似？

杨戬低头，朝思岭靠近：“你说什么？”

思岭“嘭”地一下变回了原形。

“唉？老板？”杨戬蹲下身将她捡起来，“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思岭不出声，只能听见夜风簌簌。

“你不去喝酒了？”

“……”

“那……我送你回去了？”

哮天从另一边乐颠颠地跑过来，看见杨戬手中的木头，连忙支起爪子兴奋地示意。

“哮天，这个可不行。”杨戬拍拍哮天的脑袋，往思岭住的地方走。

哮天不死心地追在杨戬后面，杨戬无奈：“好吧。”他举起手，思岭在半空中吓得不行，分出小枝丫紧紧扒在他的手腕上。

他作势往前一挥手，哮天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片刻后，思岭发现自己被严严实实揣在衣襟里。

连哮天都骗，他真是坏死了！！

最后，杨戬把思岭放在床铺上，还很贴心地盖了被子。等他走了以后，思岭变回人身，捂住脸将自己埋在枕头里。

再也不想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