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六月。

吴邪在大众的视线里已经消失了大半年的时间，离开前唯一留下的信息就只有那条发在解雨臣手机上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则只说明了要去旅游，希望其能照顾好自己家的孩子。

吴语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叔叔这次出行或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当她考完试走出中考考场时看见同考场出来的孩子都被自己父母簇拥着嘘寒问暖，而考场门前的马路被大大小小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躲在树荫底下的她有些发愣。

吴语虽然明白自己能够有今天已经是很多孩子可望而不可即的了，但她却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这样全家其乐融融的场景产生一种没由来的羡慕。即便吴邪叔叔总说小时候的她像块木头，再长大些后又说像块看上去很聪明的木头。

吴语虽然没怎么理解其中的意思，但能通过那时吴邪的情绪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话，之后也就随自己叔叔去了。

吴语此时还在想着待会要买点什么吃食回到吴山居和王盟叔叔一起庆祝自己的假期，就听见有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叫她，她抬眼朝着拥挤的人群看去却什么都没发现，只好蹲下身淡淡地盯着地面上爬的歪七扭八的小虫出神。

她长大之后自然明白自己的过去并不像正常孩子那样一帆风顺，能够在那个偏远的山区被人从山里救下并选择收养她还给她一个不错的身份已经是抽中了上上签。年轻的叔叔没有恋爱没有结婚，眼里只有他自己的生意和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吴语对此并不了解，她认为自己和吴邪叔叔的差别不仅仅在于年龄，她虽然幻想过自己长到叔叔那样的年纪会有何种成就，但在听过王盟叔叔说起吴邪的过去时，虽有些惊讶但也仍在意料之中。随后冷静地将王盟口中吴邪的人生做出了一个评价，成绩优异的躺平人士被迫继承家业的故事。

虽然吴语明白她自年幼起就在不知不觉间埋下了对吴邪的仰慕，但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楚地从他身边的人口中听见他以往的故事。是的，是一部独属于吴邪这个人的，尚未完结的故事。

吴语自然明白吴邪的故事尚未结束，所以也并不奢望着故事中的主角会放弃他的旅程来陪伴自己，更何况吴邪本身就没有任何理由一直照顾她，收养关系本就不至于让他这样关心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所以即便她仍旧怀有孩子对父辈的孺慕，也不可能真正地像旁人一样亲昵地与之靠近，这种奇怪的别扭情绪从她意识到吴邪对自己过于好的时候就逐渐开始萌芽，她其实并没有责怪吴邪对她太好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并不能配得上吴邪对她这样的关怀。

所以即便吴邪离开的那天是当着她面上车的，她也没像寻常孩子那般哭泣。吴语觉得，眼泪是只对在乎自己的人才有用的武器，在像吴邪这样的人身上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她早已经意识到吴邪的离开是无法被任何一件事所阻挡的，就好像当初闷油瓶的离去一样。自己紧攥着不肯松手的衣角，紧紧跟在他的身边，到最后不得不落下的眼泪，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吴邪从墨脱回来的第一天，既没有选择像以往那样回自己的铺子好好休息一番，也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已经回到杭州。

他只是在杭州的一处城中村里的宾馆里不记名开了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随后如释重负地将身上的行李丢在地板上，吴邪褪去身上的所有衣物步入那间只有着昏暗灯光的狭窄浴室，冰冷的水流哗哗落下，在这样密闭的空间中他只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发出的一声叹息。

水滴顺着他的发丝一直往下流淌，吴邪那一直在思考这半年里经历的事中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他再清楚不过自己下一步需要做些什么，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去做一件与脑海中大致计划毫无关系的事情。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正是下午四点。

吴邪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来时的路上听见擦肩而过的路人在打电话时说的一句话。

“老李啊，下班了没，中考最后一门要结束了呀，我俩得去考场接孩子去。”

他这才恍然，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时间就像流水一样从他指间划过了。在墨脱只有茫茫的雪山，无论白天黑夜都是如此，时间的意义只能展现在手机上不断变换的数字里。吴邪从衣兜里摸出根烟，用火机点燃后叼在嘴里，心想，时间真快啊，闺女应该也参加中考了吧。

他穿戴好干净衣物后坐在床沿上抽着烟，垂下脑袋任凭发丝遮挡住自己的眼睛，即便感受到有些扎得慌也懒得去管它。

他仍在与心里的那个想法作斗争，心里那个想法不断地在喊叫着说，老子闺女今天中考完自己这个做爹的怎么能不到场，但吴邪自己的理智又在不断地提醒着，如果真这样做那么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布局就都报废了。

最后他仍是强行将想法与理智进行折中，心想着，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

等到了吴语学校门口时，吴邪还是下意识地像从前一样，在学校马路对面的墙边上倚着。他在人群中扫了好几眼，看见了不少自家孩子的同学都有父母来接，却怎么也没找到吴语的身影。他下意识地开口喊了一嗓子，随后才意识到现在已经不似从前，飞快地噤了声。

随后他朝学校门口处又望了好一会，这才在一棵树的树荫下看见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半年时间看上去又长高不少，脸也尖了点。他看见对方像是听见了自己方才那声呼唤似的踮起脚左右张望，最后实在是什么也没发现，只好颓然地蹲下身像是在模仿梅雨季的蘑菇一样。

吴邪隔着马路上的人来人往向吴语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孩子蹲在原地，双眼中流露出的空洞神情，让他想起了在雪山上看见的那处被冰冻千年的湖泊，掀不起一丝波澜。他沉默着，随后咬牙一狠心转身离去了。

吴邪清楚自己脑子里正在部署的那个计划的危险性，不能再让这孩子也被自己牵扯着陷入其中。

吴语在偶然间站起身准备离去时，望见对面的道路拐角处有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她再也无法像方才那样淡定。吴语一边冲进人群中一边喊着让一下，一边奋力地朝着方才看见那道身影的地方挤过去，但显然人实在是太多了，虽然有一些交警放弃指挥交通过来疏散人群，但起不到任何有效作用。

等吴语挤到那个拐角的时候，这里早已什么都不剩了，她不死心地朝着道路的尽头眺望着，那里什么也没有。她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眼眶中奔涌而出的泪意，只能无措地用双手遮挡住自己的脸。

在自己终于平复情绪后，她异常平静地从身上摸出一包纸巾开始用力擦拭起自己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地方，最后将手里捏成一团的纸巾朝着垃圾桶的方向丢去，自己则重新朝着吴山居的方向走去。

纸团落在垃圾桶旁边的地面上，与那支只被人吸了一半后丢在地上踩灭的烟头一起，没被任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