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崔胥文，何观朝赶回C市继续工作。

一到订的套房，就看到堆积如山的资料，崔胥文有些怔怔地问达生派来的技术负责人：“这些全部都是？”

技术负责人姓陈，是个三十多岁多的研究人员，专门负责达生知识产权相关业务的主任，有些法律基础，他将埋在资料堆里的头抬起，脸上挂着一个明显的黑眼圈，还有那星星点点的胡茬，还不需要他说什么，他脸上的沧桑就足够回答这个答案。

“那些已经是我筛选过的了。”陈主任黑眼圈宛如大熊猫，双眼凝滞，无力地吐槽。

何观朝：……

见对方这么认真，何观朝放好东西就立刻开始工作。

昨天下一场大雨，今天也有一场大雨。

这雨如扫射的子弹，蚕豆大的雨粒被暴风吹得倾斜，狠狠的刮到玻璃上，故而五星级酒店隔音的房间，也能听到密集的敲打声。没有拉上的窗帘，能看得见玻璃已经被雨如浆糊般捂住，可见度不超过两米。

就这样，这场雨在C市连续下了三天，还是秋天不常有的倾盆大雨，可能是被天气影响，何观朝的情绪变得不利落，总有一种疲惫感。

三天之后，天终于放晴，可是何观朝的心情不见得多好。他这三天都在看技术负责人整理的资料，那些专业名词看得他头脑发昏，熬了两晚，他才终于看完。

看完资料不过是第一步，解决发现的诸多问题是第二步。达生生物的识产权纠纷案，其实是达生生物发现三个月前雅信生物上市了一款药物，和他们半年前就上市的药物在功效和治疗原理上很相似。

而且在调查中，达生生物还发现雅信生物的总经理蓝方圆，原是达生生物的技术股东，三年前因为一些公司决策上的矛盾，导致他离开了达生生物，不到半年就成立了雅信生物。

直到今年这个药物一经出售，达生生物就觉得是蓝方圆偷用他们公司的核心技术。

所以这一案，不只是知识产权纠纷案，其中还有另一个重要点，就是控告蓝方圆泄露了达生生物的保密技术。

明天就要递交资料，申请庭审了。但情况不容乐观，他将整理的资料对比，发现两个公司的研发的药物，本质上还是不同的，现在还得从研究技术去找突破口。

于是何观朝叫来已经刚睡醒了陈主任，陈主任看他笑得无奈，手里还扬着一沓资料，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何观朝问：“你之前是不是说过，雅信这个药的研究技术和达生很像？”陈主任回忆了一下，点头说：“是。”

“这个技术达生有授予给别人用过吗？”

技术人员摇头，“肯定没有。”

“可是你们公司这个项目还没开始研发，蓝方圆就离开了。”何观朝翻了翻整理出来的实验日志、实验数据等等，都没有让蓝方圆的参与。

“技术相似这个我今天整理一份资料给你看看。”陈主任说完就开始打哈欠，眼神都开始失焦了。

“行。”何观朝终于找到突破口，终于能够站起来活动一下了。

他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的太阳高照，正在晒干地面上大雨留下的痕迹。好似有了一切都在往前走的感觉。

还记得三天前他回A市见崔胥文，同时他回律师开了一次会，当时就见到把他坑在这个案件的魏主任。

魏主任对他说，达生生物这个案子，一定要赢。

何观朝当时已经看过这个案子的一些资料，这个案子不难但繁琐，让他不自觉的烦躁。

听了他这句话，何观朝才明白，原来是在这个案子目的在这等着他？不只是达生生物念他旧，让他记这个案子，而是魏主任为了历练他，让他用一件有信服力的案子去翻盖住之前的错误。

何观朝：“如果赢了肯定是好事，但如果是输了呢？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显然魏主任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在他看来，在这个案子上达生生物的胜算更大。“这是知识产权纠纷案，达生是先获得授权，能获得更多的支持，如果这你都会输，那你真的该反问自己了。”

难得魏主任质疑何观朝的能力，也看出了何观朝的不解，他解释：其实像何观朝这样做了好多年还能顾忌初心的律师是很珍贵的，可是在专业度上，还是希望律师先做好工作，再去考量现实和理想，不然即使有很强的能力，不够职业，就不适合做合伙人。

魏主任回答是难得的真挚和严肃，何观朝显然被镇住了，真的开始认真思考,他恍然间觉得自己最近变得幼稚。

可是他总觉这两个控诉一起交上去，会降低胜利的概率。而且……

理性让何观朝到嘴边的疑惑刹住车，他突然噤声，乖巧低低头：“我会好好干的。”

他的正义和彷徨，魏主任都看在眼里，他突然的接受，眼神中的隐忍，都是他正在努力和现实博弈的表现，到底理智让他此刻重拾专业素养。

“做好这件事，你或许就找到答案了。”

何观朝目前的首要目的是找到了这个案子的答案，其他未知的问题的优先顺序排在后面。

陈主任还提醒了何观朝，今天下午有一场和雅信生物的谈判，在这之前还是先好好休息。

“有时候谈判桌上获得的信息，比我们这样埋头啃资料来得快。”陈主任调侃。

这个观点何观朝很认可，因为只要有沟通就会有信息，何观朝没有再继续埋头，而是回去好好的休息。

他养足精神，去见雅信生物的这个案件的负责人，结果看到是蓝方圆，他作为公司的创始人坐在对面，可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

见到蓝方圆，何观朝才记得自己其实见过他，之前何观朝帮达生申请上市时，两人有过工作上的沟通。回忆中，蓝方圆很年轻，如今有了岁月的痕迹，也有了身为老总的稳重，但不变的是他眼里对这个行业真挚的热爱。

热爱这种情感是很难装出来的，因为只有真的热爱，才会知道有多执着。

“蓝总，好久不见。”何观朝第一个开口。

很显然蓝方圆也记得何观朝，他礼貌地点头，旁边的律师主动上前握手，两人快速的完成打招呼的仪式。

本来达生生物这边是想着直接起诉的，但是雅信生物这边有谈判的想法。雅信生物提出谈判，也不知是否对这个案子没有信心，还是想要提前打探情报。

何观朝说了达生生物要起诉他们侵犯知识产权，还有泄露核心技术，刚说完，蓝方圆就暴怒，直言没有谈的必要。接着絮絮叨叨自己当初为达生生物这么卖力，结果换来的是这样的待遇，想想都觉得可笑。

对方律师接着话头说他们手上已经有了有力的证据了，根本不怕上庭。

蓝方圆吹胡子瞪眼，抱着手一副防御的姿态说：“宁可打输了赔偿，我也还是那句话，我没有错！”

何观朝和陈主任被对方的强硬态度给轰出来了，两人在马路上面面相觑，去到路边的一家咖啡店点了两杯冰美式。

“陈主任，你当初和蓝总工作过吗？”

“我进来的时候，蓝总已经准备离职了，所以接触得不多。我记得当时他离开的时候，状态不是很好，估计闹得不愉快。”陈主任想了想，又说：“不过他能力真的很强，达生很多东西都是蓝总从无到有研究出来的。”

何观朝：“他当时也很热爱达生吧？”

陈主任摇头：“谁知道呢？”

看如此热爱这一行业的蓝方圆，走到现在这个境地，他到底有没有泄露呢？可能事件有真相，可这个案件，就只有判决结果。

两人原本打车要一起回酒店的，结果半路居然路过公墓，何观朝鬼使神差的叫停车，告别陈主任，独自下车。

何观朝在空旷的街道上找了一家便利店，从里面买了一瓶白酒和一包烟，穿着灰蓝色的西装，夹着一个装着电脑的公文包，举止局促。看守人见他穿得这么得体，买来的祭品却是十几块的低价品，忍不住在他背后默默吐槽。

因为今天工作日的原因，公墓里没有什么人，一个山头就何观朝一个人，他很快的找到了罗正军的墓碑，一个多月前才迁入的，上面都还没来得及长青苔，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他将酒打开倒在墓碑前，白酒瞬间就被水泥地吸收完，留下黑黑的一滩污渍。接着再拿出烟的时候，找不到打火机，何观朝只能将烟放到地上，当做摆设。

“罗老好久不见，你好好用。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你私底下烟酒都来的。”何观朝笑着说。罗正军活着的时候一直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根本不抽烟喝酒，这下等到死了，全被何观朝诬陷了。

“多亏雅信生物公司偏远，我才下定决心来见你。”

C市发展得很慢，也有很好的律师。可是当年何父何母花了很多精力，才找到罗正军让他接自己的案子。第一次见面，何观朝已经被拘留了好几天，整个人即既废又暴躁。

嘴里只会不停的重复：“不是我，不是我！”

罗正军用温柔的语言慢慢安抚她，说他相信。何观朝才渐渐冷静下来。

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却被冤枉杀人，何观朝的精神濒临崩溃。

“有位伟大的哲学家说，看待事物要辩证统一。”何观朝盯着墓碑上的照片，里面的罗正军一脸正气。何观朝听了何言夕的话，开始慢慢理清楚自己对罗正军的情感。

他每次想起有关罗正军的事情，有最近因为他做错事让他迷茫的，还有是罗正军在救他时，为追求公平时的义无反顾，使得何观朝开始崇拜罗正军作为律师的模样。

犯错的罗正军，和救了他的罗正军，在不同的时间上，可能已经是两个人了。

罗正军伪造证据的时候，估计没来得及想太多的东西，他的心里都在祈祷一定要赢得那个案件。

因为被告的是罗正军的儿子，当他儿子跪下来求他，哭着说：爸爸你一定要救我！

这时候，罗正军都来不及想起自己做律师的职业道德，直到被原告律师发现伪造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当他已经准备要给罗正军开庆功宴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一个晴天霹雳，罗正军被举报伪造证据，并蓄意毁掉证据，意图妨碍司法公正。满身荣誉，临到老年，却落得一地鸡毛，罗正军为了救他的儿子，毁掉前半生的一切。有人会因为他如此疼惜儿子而感动，但其实心里真正的同情几乎没有，更多的只是惋惜。

惋惜他不该这么做的，魏主任也说过，如果是他的儿子，他或许会请更好的律师，但不会一昧的为了帮儿子脱罪而犯错，这样不值得，也不应该，毕竟是他儿子真的做错了。

要说何观朝也惋惜过，但不止，他心中肯定也埋怨过罗正军，即使嘴硬说自己没资格要求罗正军在乎自己，作为父亲确实第一时间会先考虑自己的儿子。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罗正军为何要这样做，打碎了摧毁了他的榜样，打碎了他的理想。

所以当何言夕问他，究竟自己的榜样是罗正军，还是当年救他的罗正军。他一时之间分辨不清楚，可是真的厘清了自己在做律师的时候，所作所为是在向罗正军靠拢，还是向当年救他的罗正军去进步，就让他阔然开朗。

而此刻，何观朝渐渐开始想通了，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半年之久，突然之间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