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蝉鸣幻听，不知道要挂耳鼻喉科还是精神科。

向远招晃了下神，感觉自己身处混沌的边缘，周遭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客厅，男人，落日。

“……喂，”丁卯看向靠在岛台桌子边盯着阳台发呆的人，忍不住笑了一下，“就算是拒绝，也要说出来别人才知道。”

向远招回过神，平静地开口：“我拒绝，要是喝完了就走吧，我需要休息一下。”

丁卯盯着向远招，没说话，拿着酒的手，食指指腹轻轻敲击着易拉罐。

“我在想，我要说些什么，才能让你改变心意……”丁卯看着轻轻皱起眉头的向远招，笑着说，“要不我们打一架吧？”

“我赢了，你就跟我去喝酒。”丁卯补充。

桌子下面藏匿的小猫，小心翼翼地贴近立在桌边的长腿，用爪子轻轻抓挠向远招的脚踝，向远招歪头看了一眼。

可能是因为上午一直在收拾东西，还签收了好些快递，莫名感觉有点疲惫，耐心随之消磨殆尽。

“愿意呆你就呆着，”向远招站直，有点不悦地说道，“出门记得留意下，不要让猫跑出去了。”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才想让你陪我一块去，”丁卯突然说道，“之前，我一个人喝醉了，遭遇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向远招难以从那人的神色里，判断刚才听到的话的真假，虽然那人花臂肌肉背头表情横，看起来不是轻易可以惹的。

也……不确定他说的“不太好的事情”是什么。

头疼。

向远招没什么底气，说了一句：“……那你可以不去喝酒。”

“你现在，是在谴责受害者吗？”丁卯问。

无法反驳。

道德陷阱。

“我答应了林加恩三个月之内不喝酒。”向远招本来不打算说这种私人的事情，但对面的人实在有些难缠。

“这个好办，”丁卯放下易拉罐，摊手，“手机借我，我没带。”

向远招犹豫了一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刷脸解锁，走过去放到丁卯手上。

丁卯点开拨号界面，熟练流畅地输入一串手机号码，拨了过去，按下免提。

电话接通，对面是冷淡的一句：“喂，哪位？”

“你小爹。”丁卯说。

嘟——嘟嘟——

对面秒挂电话。

丁卯愣了一下，又重新拨了回去。

电话再次接通。

“说事儿。”对面语气有点不耐烦。

“猜猜我在哪？”丁卯问。

对面沉默，不到三秒的时间，丁卯立马服软：“哎，别挂，真有事。”

“我在，你那个朋友家里，”丁卯解释道，“我想跟他一块出去喝酒，但是他说……”

“去就去呗，”林加恩打断丁卯的话，顿了顿又说，“换他听电话。”

丁卯抬头看向向远招，向远招蹙眉，还是应了一句：“喂，是我。”

“少喝一点，不是不让你喝酒，你喝得太频繁了，很伤身体。”林加恩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嗯。”向远招应了一声，说完觉得有点跌份儿，感觉像是被林加恩拿捏了一样，烦躁。

“嗯，”林加恩轻轻回应，突如其来地报备说，“……我现在不在启京，有个滑板比赛。”

“那你注意安全。”向远招回复。

“没什么不安全的，”林加恩说，“我是来当评委的，很闲很无聊。”

丁卯忍不住插话：“……好了好了，别腻歪了，我们要出发了。”

对面没出声，沉默了两秒后挂断了电话。

时至今日，向远招已经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酒蒙子。

哪怕心理抗拒，身体对酒的渴望也会从脚底心蔓延至头发丝。

什么样的人会嗜酒？

无非可以分成两种：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人，和一直没有得到自己想到的东西的人。

中译中，得意和失意之人。

向远招觉得自己属于一只在这两种情况之间左右摇摆的撞钟。

确认了门窗都有关好，把小猫的活动范围暂时局限在客厅里，准备了小猫生存三件套，干净的水，食物，和上午刚签收的智能猫砂盆。

不确定猫会不会用，又用裁好纸箱装了一袋猫砂当作备用猫砂盆。

丁卯靠在沙发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向远招来来回回忙活，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

差不多都弄好了之后，向远招走到岛台边，一边拧开水龙头认认真真地洗手，一边对沙发上的那人说：“走吧。”

出了电梯丁卯突然说：“先回趟店里吧，手机什么的都没拿。”

“也行。”向远招说。

走了一会儿，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向远招掏出手机看了看，是几条陈家昱的消息，他犹豫了一下，点开消息看了看。

几张照片。

曼哈顿天际线，大都会博物馆门前，绿意盎然的公园草坪，和野餐垫上他和妈妈的自拍。

向远招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怎么回。

那天他说得有点重了。

他也没那么反感同性，只是不能接受一起住同个宿舍大半年的室友，竟然对他有其他的心思。

别扭，不舒服，像赤裸着身体无处可避。

因为过往无法溯洄，回想起之前的种种都感觉快要溺死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同性表白，他其实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招惹同性？！

既然那么多人觉得他是GAY，那么……

操，烦躁，像是开得太过头的玩笑。

快走到纹身店，向远招给陈家昱回了一条。

「祝好。」

丁卯和向远招前后脚进店，店里还是那样空寂，这让向远招怀疑平日里到底有没有客人，他隐约记得丁卯说林加恩的爸爸给了他一大笔钱，那就是不用工作咯。

丁卯猝不及防地拍了一下收银台上的金色按铃，鸦叫响起，刺耳聒噪，随之是哒哒哒的脚步声，那个叫小泷的年轻人掀开墨绿色的门帘走出来。

一手拿着一部黑色的手机，一手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

他定睛看了看门口的两人，视线落在丁卯身上的白衬衫上，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给，手机，”小泷把手机递给丁卯，眼睛再没看向远招一眼，“有两个特殊客户，直接打的你手机，预约今晚的时间。”

“推了，”丁卯接过手机，还没打开看，就轻飘飘说了一句，“我晚上要去喝酒。”

“是A类客户，”小泷说，“约的项目也很简单。”

“怎么办呢？”语气戏谑，丁卯看了几眼屏幕，抬起手机晃了晃，“我现在就要去喝酒。”

“……知道了，”小泷沉默了几秒，语气平和，“我去回复，那明天的时间可预约吗？”

“明天……”丁卯瞥了身旁的向远招一眼，才说，“约到明天下午五点之后吧。”

“好，”小泷说，迟疑了下，把手里的外套递给丁卯，“给，外套。”

丁卯看了眼外套，蓦地笑了笑，先伸手捏了一下小泷的脸，才接过外套：“谢了。”

小泷没说话，转身往回走，丁卯朝着小泷的背影说：“今天早点下班吧。”

小泷一言不发地钻进门帘里。

丁卯没有换衣服，而是把黑色哈灵顿夹克套到衬衫外面。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开车。”丁卯穿好衣服，说了一句。

向远招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一推玻璃门出去了。

向远招环顾店里的陈设发呆，最后一抹夕阳快坠到地底去，光吝啬地洒进几笔，所至之处悬浮着可见的空气颗粒，店里是一种将要腐朽的气场，似乎随时会响起的鸦叫让人心神不宁，墙上的所有作品都在叫嚣着“掩埋我，掩埋我，掩埋我……”。

门外的车喇叭响了两声，向远招才回过神，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敞篷跑车，外形黑到发亮，波尔多红的内饰。

向远招推门出去，走过去坐到车的副驾上，拉过安全带扣上。

丁卯盯着看着，然后笑了笑，也扯过自己的安全带扣好。

车子开了挺久，久到路灯亮起，即使穿行在霓虹声色里，这辆车，和车里坐着的两个人依旧很亮眼。

停车，下车，几个年轻男人围上来，热情地招揽，丁卯摆了摆手让他们起开，自顾自地跟向远招进了门。

进门入目是蓝色的声光电，一下子就把人吞没在靡靡夜场之中，西装革履的男人迎过来，看起来比门口的黄毛档次高了不少，像是个经理，客客气气地引导两人同过狭长的走廊。

几个人走到尽头，推开内场大门，耳边隐约的嘈杂瞬间放大了数百倍，进门不过几秒，向远招感觉自己被吵得想要呕吐，内脏乱震。

丝毫没有停歇间隙的音浪冲击波，密密匝匝形形色色的人潮，主舞台的方向正在上演酒吧开场的3D科幻秀，似乎四下都是克制狂躁灵魂的末日恶犬。

男人引导两人径直往一楼卡座区走，丁卯伸手拽住他，问了一句：“你是新来的吗？”

不大的音量像是融化进了嘈杂的环境音里，经理应该没听到，看着被拽的衣服露出不解的表情，丁卯皱起眉头，掏出手机点点点，不耐烦地从酒吧自己的APP里调出一张纯黑的电子会员卡，卡上只有店铺的名字LEAPME和烫金色的一串编号No.0000000001，丁卯用拇指轻轻一拨屏幕上的卡片，卡片像在3D的展示柜里一样，快速转动起来。

丁卯把屏幕举给经理看。

经理看清之后，脸色一变，嘴里连忙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弄错了。”

“……这边请，小心脚下。”经理招呼着两人穿过玻璃走廊，走上楼梯，往二楼去。

上了二楼声音小很多，到处都是镜面玻璃，宛若迷宫，经理停住脚步，刷门禁打开了一间门。

向远招和丁卯走了进去，房间昏暗至极，经理站在门口，恭敬地说：“您先坐，有事随时叫我。”

说完便鞠躬出门，把门带上了。

房间变得更昏暗，丁卯轻车熟路地走到沙发那儿，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按了两下。

灯光逐一亮起，半圆形的落地窗的自动窗帘缓缓拉开，光刺激如期而至。

向远招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二楼正对着主舞台的一个悬浮的包间，超大的半圆形玻璃窗外，是一览无余的一楼，那密密匝匝的人和各种灯光。

“放心，这是单向玻璃，”丁卯像是看穿了什么，随意地坐到正对着舞台的长沙发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转过身对向远招说，“过来坐。”

向远招走过去跟丁卯隔着一个身位坐下，丁卯又说：“本来想把脚下这块也设计成玻璃……不过那样的话，不就有点吓人了吗？你觉得呢？”

房间挺大的，一旁还有酒柜什么的，桌子上也摆着很多品种的酒，还有冰桶和水晶杯。

向远招没理他，挑了一瓶酒打开，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半杯。

“小帅哥，不敬我一杯吗？”丁卯调侃。

“把嘴闭上，安静喝酒，”向远招端起酒杯，“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

“是吗？”

丁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