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加恩的心，像左右摇摆的悬空光滑木板上的一个光滑的小球，它在听到“恶心”两个字的时候滑落，坠了下去，一直下坠一直下坠。
杯柜那边支棱着耳朵在听的李查德，一脸不敢相信地转过头看。
陈家昱还是保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举着戒指面容哀伤，向远招皱起眉头，语气平和：“无论你跟我说再多，你认为的，你和我之间的细节，我都不会记得，我只是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你，而你刚才说的和你现在做的，已经把这勉强的朋友关系毁掉了，你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很不舒服，以后，我只希望，你跟我不要再有任何联系。”
说完转身要走，却又被拽住了手腕。
像是什么开关，向远招积压的怒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拽拽拽！拽你妈拽！天天就他妈的知道拽胳膊！
一个两个都跟他妈的没长嘴一样！真恨不得把这只胳膊砍了！
向远招甩开手，语气冷漠克制：“你再敢碰我，哪怕有旁人在，我也会揍你。”
陈家昱恍惚着站起身，合上戒指盒，在手里用拇指摩挲着小盒子表面，低着头说：“我……我给你写了一首钢琴曲，从去年开始写的，结尾那几节写了好多次，我都不满意……那天从海边回来之后，我才把这首曲子完成了，可以，就一次，可以让我弹一次给你听吗？”
向远招沉默着经过陈家昱，坐回沙发上，他努力自洽，这完全是因为，考虑到这人好像因为钢琴有什么心理阴影。
他说“我给你写了一首钢琴曲”？哈？
向远招觉得这种东西就像是一种居高临下，因为被馈赠的人没有立场选择自己是否想要或者是否接受。
陈家昱一步一步朝着钢琴走过去，然后坐在琴椅上，他不敢转过头，再看向远招一眼，他抚上琴键，无数次练琴养成的肌肉记忆那般，比迟迟未落的手先落下的，是他的眼泪。
来之前，和妈妈一起收拾东西的时候，他说了远招的事，妈妈不仅表示理解还鼓励了他……
可是妈妈，这世上有太多的事与愿违了。
李查德端了两杯红酒过来，向远招没接，林加恩也没接。
迟疑着，琴键终于落下，音符被奏响，衔接自由流畅，曲调欢快又悲凉，向远招面不改色地听着。
四分十二秒，一曲终了。
向远招没有任何留恋地站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他回过头对沙发上的人说：“林加恩，不回家吗？”
林加恩反应过来，起身跟向远招一块往外走，向远招先他几步，去餐桌帮他拿了书包和滑板，转身递给他之后，径直往餐厅正门走，林加恩走在后面。
李查德追过来，林加恩伸手拦了一下，两个人站定，大眼瞪小眼。
林加恩说：“帮我跟你朋友说声谢谢，哦对了，还有抱歉，你告诉他，我好像记错了，我哥不喜欢男人，让他别纠缠。”
林加恩说完跟上向远招的脚步，李查德还愣在原地。
向远招和林加恩出了门，就沿着路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他不想在门口打车等车，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块呆。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着，林加恩心里也有一点不好受。
向远招走得很快，他就把滑板放地上轻轻踩着滑，一下一下溜着跟在向远招旁边。
走了一会儿，向远招放慢步子，从后面绕行到林加恩的右手边，然后问了一句：“吃饱了没有？”
林加恩点了点头。
“这家以后不来了，”向远招笑了笑，“我找个平替餐厅，下次我们再出来吃。”
“嗯，”林加恩应了一声，反应了一下又说：“不用平替，我有钱。”
向远招笑着看向身边的人，语气变得轻快：“你的钱还是存起来吧，不上大学的话，你那些钱够养活谁啊？”
林加恩沉默了一会儿，收了滑板抱着走着，虽然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也没有因为经济问题烦恼过，但还是轻声说了一句：“我考不上的。”
“嗯？你功课很差吗？”向远招问完突然感觉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又找补说，“你要考哪个学校？”
“没想过……”林加恩实话说，“启大我估计都够呛。”
向远招轻轻皱了下眉头，然后说：“要我给你补课吗？”
林加恩想了想，中肯地说，“也不用……”，然后问了一句，“你知道高考还有多少天吗？”
向远招蹙眉思索，问了一句：“还是678这个考试时间吗？”
林加恩点了点头，向远招眼睛一亮：“那不只有……”
“二十多天。”林加恩一脸无所谓地抢答。
向远招想了片刻，然后说：“你这不是临时抱佛脚，是抱腿毛啊！”
“我没打算抱。”林加恩冷淡地说。
向远招偏过头盯着林加恩看了看，心想我管他干什么，但还是调侃了一句：“那以后你喜欢的女生，不能接受你的学历怎么办？”
话说出口立刻觉得这话是不是有点直接，有点伤人自尊，他紧跟着说：“我不是说我不能接受，我无所谓学历……但是现在大环境就这样，大多数人还是会比较在意的。”
说完有一点点心虚地看着林加恩，长久的沉默，有点尴尬，林加恩低头走着，走了好几步，他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侧过脸，瞥了一眼向远招，语气似有妥协：“我去考就是了。”
向远招有点惊讶，千古悠悠，还是美人计起效快啊，一提到女生，这就……劝动了？
惊讶之余，随即，很快沉浸在自己“拯救”了一个“失学少年”的愉悦中。
“我从刚才就想问……”林加恩的声音打断了他脑子里的小剧场。
“嗯？”向远招偏过头。
“我们……为什么不打个车呢？”林加恩站定。
向远招突然也意识到他们已经“11路”腿了很远……
回去的车上，两人都很安静，司机从镜子里观察了几眼后座后，放弃了搭话的念头，他打开车上的音响，放了一首品味不俗的爵士老歌，音乐在车内温柔流淌。
｜……
I felt he found my letters and read each word out loud
I prayed that he would finish
But he just kept right on
Strumming my pain with his fingers
Singing my life with his words
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
林加恩望着窗外，只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网上那么多人拿性向打趣，可是打破那层不真实的”网线“幻境，落到生活的细枝末节里，有多少人能不用看异类的眼神看待呢，东亚圈的这些……比纸上谈兵更云里雾里。
老歌循环了好几遍，车停在学校西门，闹剧一样的一天仿佛只存在于两人的脑子里，推门下车，是晚饭点车水马龙的小摊贩，是无数陌生又真实的人。
“自己回去吧乖。”向远招拍了拍林加恩的书包。
林加恩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往回酒吧的那条短巷口走。
向远招看了看他的背影，突然对自己有了个弟弟这件事，有了实感。
他突然想到了那个自己喜欢的摄影师，在他的随笔里写道
——与无数人擦肩却不会邂逅的这种本源的悲伤，其实和“人与人邂逅的无限神奇”是一回事。
大概是这个意思，谁读书能记全每个字啊。
当时看的时候觉得很矛盾，如今觉得有些过于贴生活了。
向远招回到宿舍，插钥匙打开门进去，房间里陈家昱的物品不多。
他其实有点好奇，既然要去美国，宿舍东西怎么不收拾走，有没有办退宿，有没有办休学。
他用这些问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及压制身体和心理上的不舒服：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一种长期以来被窥视的感觉，一种没来由的愤怒。
他转身回去门口，用钥匙从里面把门锁好，虽然不上这层保险，从外面也没办法打开门。
然后去浴室洗澡，这是他最近洗得最久的一次。
洗完擦干身子穿上睡衣，擦头毛巾随意地搭在头上，出了浴室门，看到陈家昱坐在床上。
向远招吓了一跳，跟见鬼了一样，他定了定神，一脸冷漠地坐回自己的床上。
“远招……”陈家昱开口。
向远招不说话，干坐在床边也不擦头，水珠顺着头发滴到地上。
“我改签了机票……”陈家昱率先解释了下，他现在没出现在三万英尺的高空的理由，然后继续说，“我想再跟你多说几句话，虽然你拒绝了我，但是，我，我不会后悔我今天做的事情，因为它至少让我拥有了这份回忆……去美国真的是个很好的机会，我可以帮你争取，当然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经常回国看你的……我只希望我们可以回到之前的关系，当朋友也可以，以后我不会再越轨……”
“说完了吗？”向远招克制自己的怒意。
“嗯？嗯……”陈家昱抬头，向远招低着头没有看他。
“那你可以滚了。”向远招的声音，冷漠又陌生。
“远招……”陈家昱开口，略带哭腔。
“操！”向远招站起身，从衣柜里拿了个外套，出门前的前一刻，他对那人说，“你怎样都跟我没关系，明天我会从这里搬出去。”
穿着睡衣和外套，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就这样走在大学校园里，倒也不奇怪，根本没人会留意到他。
大学简直是中国隐藏得最好的精神病院。
就是有点冷，风一吹更冷了，向远招拢紧外套，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地去。
林加恩回到酒吧的时候，万佳如往常一样窝在吧台里画漫画。
他走过去，放下书包滑板，坐在吧台盯着万佳画画，万佳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调出一张没那么少儿不宜的继续画。
看了好一会儿，林加恩忍不住开口：“今天有人跟向远招表白了。”
“你吗？”万佳明知故问地逗他。
林加恩没理万佳的玩笑话，他只是有点苦恼，需要找人聊聊，“就上次医院碰见的那个人，甚至还准备了戒指，但是，非常干脆地被拒绝了。”
“这是好事啊，”万佳笑着，“应该高兴。”
林加恩不说话了，他不知道怎么张嘴跟万佳提起，向远招觉得同性……恶心这件事。
万佳抬眼，林加恩此刻眉头紧锁的样子让她笑了一下，然后她活用起喜欢的日剧的台词，说道：“告白是小孩子做的，成年人要直接勾引……要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小狗。”
林加恩听完，疑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嫌弃之色，反驳道：“淋湿的狗，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要怎么去喜欢别人？”
万佳抬头，盯着林加恩看了看，想要说点什么又放弃了，低头在屏幕上点点点，撤销了刚才画得几笔不太满意的线条。
林加恩今天确实有点反常，所以她边画画边问林加恩：“喝酒吗？”
林加恩摇了摇头：“今天喝过了。”
他有点难过地想到，变成大熊猫都没没有用，向远招直得像根电线杆。
“我先回房间了。”林加恩说。
林加恩坐在电脑前，等注意到时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呆坐了两个小时。
盯着屏幕上的光标发发呆，随手翻了翻几页书本，期间还听见了外面万佳收拾离开的声音。
快十点钟，准备洗澡睡觉的时候，他听见敲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