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招看清穿着校服的人后,跟他对视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然后补刀说:“听到没?人高中生都比你明事理。”
赵仲观皱眉扭过头,顺便松开了向远招的胳膊,一抬手,对车窗外礼貌性地说:“不好意思,同学,我们就要挪开了。”
高中生没啥反应,轻点板尾收了滑板就走了。
向远招趁机下了车,转身架在开着的车门上:“回吧,替我跟我妈问好。”
赵仲观说:“你要自己回去问好,她才会安心。”
向远招冷漠又嘲弄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向远招从赵仲观的眼神里看不到他想看到的虚伪。
他伸手翻开木盒,抓起腕表的同时戳掉中间的支撑软垫,抓在手里对着赵仲观摇了摇:“那你告诉我妈,礼物我已经收了,让她安心休养,别再为了老男人,损耗自己的身体。”
赵仲观一时没说话,向远招准备关车门,但是突然想到个事,刚站直又稍稍伏低,他看了一眼前排,对赵仲观说:“对了,里外不过我们的事,你不要为难打工人。”
说完他关上车门,左右张望了一下,林加恩抱着滑板已经走远了二三十米米,他笑着追了过去。
车里气压变低,司机握紧方向盘,有点慌乱地解释:“抱歉,赵总,我来的时间不长,不太了解情况,不知道少爷他……”
赵仲观抬眼说:“从这月开始,你的薪水翻倍。”
“赵总,这……”司机更慌了。
赵仲观像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笑:“你没听他说是'我们的事'吗?”
向远招追上林加恩,拿着手表的手揽上他的肩膀:“走这么快干嘛?怎么不等哥哥?”
林加恩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以及手上的表,明显地愣怔了一下,又转过头皱起眉意味深长地看了向远招一眼。
向远招大脑快速转了一圈,然后笑了一下解释说:“别误会,我可不干出卖色相的事儿。”
林加恩欲言又止,被向远招揽着肩膀走了几步后,他用胳膊肘怼开向远招:“跟着我干什么?”
向远招收回手,随意地把表戴在左手手腕上,痞里痞气地说:“你要是不想被我追上的话,不应该踩着滑板飞走吗,怎么慢悠悠地用脚走啊?”
林加恩不说话。
向远招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乐了一下说:“我还挺懂察言观色的。”
林加恩沉默,两个人并排走着,向远招都不知道这是要去哪。
向远招搭讪道:“没想到在这儿能碰到你。”
林加恩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放学回家的路。”
向远招注意到林加恩身上的校服外套,上手扯了扯他袖子,“怎么?星期一升旗仪式啊?”
“仪表检查,”林加恩冷漠地蹦了四个字出来,又上下打量了向远招一眼,“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帅吧!”向远招笑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
他摊开手,一边走一边转了个圈,像极了痞气洒脱的日系不良少年,然后还情深意切地唱了一句:“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穿上一身——帅气西装,等会儿见你一定比——想象美……”
后面词忘了,顿了顿,又卡一句记得词的。
“桌垫下的老照片——无数回忆连结——今天男孩要赴女孩最后的约——”
向远招伸手再次揽过他的肩膀,手臂下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也可能是错觉。
“有病吧。”林加恩骂了一句,自然地从臂弯里侧身转走,躲开了他的圈揽。
向远招无所谓地收回胳膊。
“刚才……那个大叔为什么要拽你?”林加恩问。
向远招笑了一下说:“老头抽风了,扶着我胳膊缓一下。”
“嗯。”林加恩轻声应着。
向远招知道林加恩说的“回家”是回半地下酒吧那儿。
他打算把他送回家,然后刚好从学校西门回宿舍。
两个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走着,从南门这条路拐到西门这条夜市街上。
中午饭点的夜市街也很热闹,打眼看过去,越靠近西门口的路段人越多。
走在这样有人气的地方,身旁是背着书包和滑板的林加恩,真的有种“放学”的感觉。
气氛烘到这儿,他甚至想问出,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肚子饿不饿要吃点什么吗,这种自动代入家长角色的问题。
但话又说回来,林加恩好像对吃的东西挺讲究的,日料,西餐厅,粤荟,私房菜馆……
感觉挺难养的。
最多见他吃过两口炒面,现在给他买路边摊小吃不知道他会不会吃。
向远招被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烦住。
而且手表大了一圈,挂在手腕上乱晃也挺烦的,往上捋一下然后往下滑一下,捋一下滑一下,还有点重量,挺压手的。
百无聊赖的向远招玩起自己发明的甩手表游戏。
招财猫一样的动作。
抬手,手表往手肘方向滑落,然后手往前用力甩一下,手表在惯性的作用下往指尖方向飞,最后卡在虎口往后一点的位置上,就这样重复着抬一次手甩一次手,他甚至设想着手表脱手然后飞出去,飞出几米远再落到地上,啪——
人无可避免地会享受毁灭带来的爽感。
林加恩不是没注意到他这种无聊的举动,他先是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看了看,然后视线移到向远招的脸上,眼神中是一分讶异,一分不理解和八分的无所谓。
看屁啊?向远招选择忽视掉这种视线,不过林加恩看了看,也转过头看路了。
向远招惊讶于自己竟然能找到如此有趣的游戏,一直甩一直甩,手表几近脱手。
过了一会儿后,林加恩像是受不了了。
“三百一十二万。”林加恩眼睛还是看着前面,语气像电影旁白一样冷淡。
“嗯?”向远招没听清。
林加恩重复:“三百一十二万。”
“什么?”向远招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偏过头看向林加恩,手上的游戏没停。
“你现在甩的这个东西,”林加恩面不改色地斜了一眼手表,“三百一十二万。”
向远招的手,悬在抬手的动作,就像按下了游戏暂停键。
“万佳也有一块。”林加恩说,原来这人真的不知道价格,还以为是失心疯。
向远招横过手臂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很蓝。
除此之外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形容词。
只是意识到赵叔比张叔更有钱。
两个人已经快走到回酒吧的那个短巷口,他没再玩招财猫的游戏。
林加恩说:“我想吃鸡腿饼。”
向远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摊位前大排长龙,弯弯扭扭的队伍延伸到几个摊位之外再拐回来,烤熟的鸡腿香味四溢。
就上次陈家昱送机车的时候排的那家,挺出名的。
但向远招在启京大学上了大半年学还没吃过,因为实在是太难排了,半个小时起步无封顶,排到也可能卖完了,完全没必要浪费时间吧。
向远招视线从鸡腿饼摊位转到林加恩身上:“要我给你买?”
林加恩点了点头。
向远招皱起眉头,盯着林加恩侧脸看了看,又看了看鸡腿饼,一番挣扎后,他说:“走吧。”
向远招和林加恩走过去接在队尾,林加恩站在他后面。
决定排队之后,心情倒是变好了,甚至有种托林加恩的福要尝尝鸡腿饼了的期待。
缓缓向前面移动了几个身位之后,向远招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掏出来看,是陈家昱的语音电话,他本来想直接挂断打字问他什么事,但是脑中浮现一张洋桔梗后的笑脸。
他上下摸了摸身上所有口袋,转过身看向林加恩,然后手往林加恩面前一摊,林加恩愣了愣,从书包侧兜摸了耳机给他。
向远招把耳机插到手机上,戴了一只左耳,按下接听键。
“什么事?”向远招问。
对面的陈家昱说:“你今天没课对吧?有时间吗?”
向远招回想起昨天的海边之行,警惕地问:“有没有时间,取决于你要干嘛。”
陈家昱说:“你之前不是答应我请我吃饭。”
向远招眯起眼睛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儿,而且昨天的牛肉面确实不能称之为请客……
但立马回想起陈家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吃牛肉面的样子。
“那你吃饭的时候,能不要再哭了吗?”向远招皱起眉头,旁边的林加恩抬起头看他,眼神复杂,向远招看不懂他这是什么眼神,选择性忽视,继续跟电话那边说,“别人看了,还以为是我在欺负你。”
“嗯。”陈家昱嗯了一声。
向远招问:“什么时候吃?”
那边说:“你在哪?学校吗?现在有时间吗?”
“现在?”向远招反问,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林加恩,刚好他也在看他,四目相对,林加恩探究的眼神里带着一分疑惑。
“嗯,”陈家昱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难过,“下午我就走了,跟我妈去美国治疗,家里人在那边联系了一个这方面的专家。”
向远招迟疑了下:“……嗯,你看要吃什么,把餐厅地址发给我,我这会儿在学校。”
电话那边说:“好,我找个近点的餐厅。”
“嗯,先挂了。”向远招挂断了电话,回头看了看队伍,刚才边打电话边挪步,才走了几个身位。
向远招摘了耳机拔了耳机线团吧团吧还给身旁的人,带着两分歉意:“林加恩,我现在突然有点事,今天没办法给你买了。”
林加恩一边装好耳机,一边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才开口:“我也要去。”
“……去哪?”向远招问。
“吃饭。”林加恩回答,眼神里带着一些执拗。
向远招盯着他看了看,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同意了:“行吧。”
两个人穿过人群,走到人少的路边,不一会儿陈家昱发来了地址,向远招看了眼餐厅名,点开手机软件叫车,期间林加恩自己跑去买了一个红豆饼回来,安安静静地咬着吃。
向远招叫好车,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他,突发奇想,逗人说:“就买一个啊?”
林加恩眼神呆呆地拿着红豆饼:“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向远招笑了笑说:“我开玩笑的。”
网约车来得很慢,林加恩都吃完红豆饼去扔了包装回来,然后两人又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车才来。
司机跟他们确认了手机尾号,两人上了车,林加恩脱了书包抱着,滑板取下放在脚边,车子启动,路程不远。
不知道为什么,向远招就是预感到,林加恩下一秒肯定会脑袋往车窗上一抵上车就睡。
他眼疾手快地,伸手从林加恩身后环过,在林加恩脑袋落到车窗上之前,他的手在林加恩脑袋和车窗之间格挡了一下,嫌弃地说了一句:“别靠,脏死了。”
林加恩意识到垫在脑袋上的手,再听到这句话,扭头瞪了向远招一眼。
向远招收回手:“十分钟就到了。”
两人没在意的角落,司机的脸色变得难看。
向远招无所谓林加恩瞪不瞪的,别靠就行,林加恩倒是也听了话,抱着书包开始闭目养神。
高中生的超绝睡眠体质。
在目的地停车下车,陈家昱选的餐厅是家西餐酒廊,商业体里醒目的一个小独栋,简约有设计感的建筑,四周大片的绿植营造了闹中取静的避世感,私密性很好。
向远招和林加恩往建筑正面唯一的门走过去,门旁的金色铭牌只有一个法语单词,是餐厅的名字,双开合的门只敞开了一半。
进门后,侍应生迎上来,什么也没问,引导着他们往里走。
室内寥寥几桌,更多是品味不俗的陈设,空荡的像什么高雅展览馆,纯白的桌布垂至地面,长耸的绿植树,感觉是会强调dress code的餐厅。
向远招看到陈家昱坐在一张长桌边朝他挥手打招呼,侍应生也捕捉到了,立马意会,把两人往那边引导,然后先行了几步,善解人意地搬过邻桌的椅子,加到长桌的短边旁。
陈家昱看到向远招旁边的林加恩,眼神里闪过几分惊讶,但也没说什么。
林加恩走过去,把长桌短边旁的椅子,拖到长桌长边的空椅子旁边,向远招虽然不解但也不管,两人坐到陈家昱对面。
三个人沉默着看菜单,各自点餐后,侍酒师推荐了两支小农香槟和一支高山老枞气泡茶搭餐。
侍酒师详细介绍了搭酒的产区,风味,年份,产量,浓度,最佳饮用温度等等,接着说明了推荐的原因,然后才去恒温酒库取酒去了。
三人静坐,林加恩朝对面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向远招的弟弟,我叫林加恩。”
陈家昱愣了一下,笑着跟他握了握手:“我叫陈家昱,是远招的朋友。”
“不是室友吗?”林加恩收回手,问了一句。
“是室友,”陈家昱说,“我们俩还住的是双人间宿舍呢。”
林加恩冷淡地说了一句:“哦。”
他从第一次在医院凉亭里见到陈家昱,就不大喜欢他。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打心底里有点烦躁,陈家昱看着向远招的眼神赤忱又单纯……又愚蠢。
向远招觉得这家餐厅挺不错的,而且林加恩和陈家昱也安安静静地吃饭。
一个没有闹着要冰淇凌,这个倒还好,主要是另一个没有哭闹。
吃过餐前面包和牛肉塔塔,侍应生上了海鲜奶油汤和主菜,向远招主菜选的是五分熟的M5西冷。
奶油色的法式椭圆盘,摆着汁水丰腴的鲜嫩牛排,两根长柄西兰花和一串烤到干瘪的串收小番茄。
牛肉切好吃到嘴里,肥美香嫩,搭酒也恰到好处的好喝,不同风味在口舌之间此消彼长。
向远招心里暗暗决定要再过来这家。
刚进门有看到餐厅展示的熟成柜,下次可以再试试干式熟成的牛排,食材考究、格调舒服的餐厅,简直可遇不可求。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吃到好吃的食物,他会觉得现在立刻死掉也没关系。
向远招的心思全在食物上。
向远招不知道的是,他沉浸美食的愉悦溢于言(划掉言字)表,陈家昱抬头看着他也开心地笑了笑,不止一次。
但是林加恩注意到了。
林加恩玩味地看了陈家昱一眼,手里的刀叉在盘里轻轻搅弄。
一次,两次,三次,陈家昱毫不掩饰地看向向远招;不是暧昧,而是磊落的爱意。
一股无名之火逐渐升腾起来,虽然有点中二,但是林加恩觉得自己的副人格要跳出来了……然后用叉子插进那人的眼睛里。
左眼,还是右眼?
林加恩站起身,对身旁的向远招说:“我去下洗手间。”
没等向远招说话,林加恩就转身走了。
前后没有多久,陈家昱也站起身,对向远招说:“我也去一下洗手间。”
林加恩在洗手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陈家昱走了进来。
那人也不进去上厕所,从墙上抽了两张纸递过来,林加恩接了纸擦了擦手,眼里带着些疑惑看着陈家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陈家昱跟他对视,笑了笑说:“小恩,你跟远招不一个姓哎!”
林加恩把纸团扔进垃圾桶,冷淡地说了一句:“可能因为我们不一个爸吧。”
也不一个妈。
陈家昱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有点抱歉地看着林加恩:“不好意思,我不该问这么没有礼貌的问题。”
“没事。”林加恩说。
陈家昱又迟疑地问了一句:“你跟你哥关系好吗?”
把人堵在卫生间里,就是为了问这些没头没尾的问题?
林加恩有点烦了,敷衍地说:“挺好的。”
陈家昱浅浅地笑着,眼神明亮,瞳孔微微颤动。
“那你知道你哥的性向吗?”
话音落,空气变得稀薄,林加恩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那人,裹着一腔爱意,紧张的,期待的,等待着回答。
林加恩模糊地记得下山那时,向远招说起他的前女友,就连万佳她也说向远招不会是,甚至时间再往回倒几个月,去年秋天向远招还被同性骚扰了。
回答他“我不知道”或者“他不是”就好。
林加恩看着陈家昱,笑着回了一句。
“我哥啊,他喜欢男的。”
他也想确认那个答案。
像是一颗试错的棋子自己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