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苏辞感觉埋首在颈侧的啜泣声渐停，像是仰起了头，紧紧抱着他腰身的那双手不知不觉松开力道，与之同时，怀里的这副身躯逐渐变得僵硬。

很显然，言淮这是清醒了，但不知该如何应对。

沉默片刻后，苏辞双手绕到腰后，轻柔地握住他手腕、向两边分开，旋即主动退后三步，上到更远的台阶上。

言淮掌中一空，局促抬眼——

他长睫潮湿，瞳孔被水色洗炼得格外乌黑，里面倒映着青年，和他身后温暖黄晕的笼光。

苏辞瞧见他脸上的无措，少顷，指指自己脖颈被哭湿的地方、以及被撕裂的衣衫下摆，含笑打趣，“久闻曦王府财大气粗，殿下这么有钱，回头赔我一身新衣裳吧。”

言淮嗓音还有些哑，闻言不太自在地别过脸，低低应道，“好。”

他肤色极其冷白，是以眼尾一点残红甚是明显，苏辞拧开水囊，将纱布洇湿了，上前几步将两者一齐递过去，温声开口，“喝点水吧，再敷敷眼睛，不然不舒服。”

言淮怔了怔，接过东西，正要言谢，却见青年已经一颔首，转身迈上了台阶，走到上方栈道，侧身背向他，手扶着木栏杆，视线不经心地看向远处。

——恰到好处的周到、疏离有礼的回避。

言淮攥紧水囊，兀自盯着那背影看了片刻，少顷，闷头灌了一口冷水进喉咙。

好一会儿，苏辞琢磨着对方应该缓得差不多了，便转过身，须臾，神情却是一顿。

少年正屈着膝，一颗一颗捡着散落在地上的糖果。

——这包糖果他先前抱在怀里，骤然起身之际掉落在地，纵然包得严实，也七零八落滚出来不少，有些散在台阶上，有些弹进湖水里。

可那实在是很便宜的一包糖。

他买的时候，自认也算不上多用心，只不过每样都挑了些，便匆匆提了过来。

因此，这样廉价的、用来逢迎的东西，就算是全撒了，自然也没什么可惜。

然而此时此刻，言淮默默半跪在台阶上，垂眸认真捡着散落的糖果，又放进那小小的黄纸包里，有些糖果应该沾了不少灰，实在是很脏了，他就用纱布擦擦，再放进去。

就这么望着他蹲在地上，苏辞眼神淡了些，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他抬脚上前，伸手将人拉起来，淡淡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殿下别捡了。”

“......”

不知为什么，明明面色寻常，言淮却莫名察觉他有些不快，于是静静开口解释，“我不是故意弄丢这些。”

“故意的也没关系。”苏辞口吻寻常，“...扔了吧。”

言淮闻言一顿，抬眸看了看他，少倾，却又俯身去捡。

苏辞沉默着看他一颗颗捡起最后几颗，塞进黄纸包里，又用细绳认真系好提在手中，然后越过他，迈上台阶。

言淮走到木栈道上，捡起来地上另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黄纸包——苏辞今晚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就提了这个东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一会儿，言淮又折返回来，走到苏辞跟前，一手将东西递过来，轻声道，“拿着。”

苏辞垂眸看了下，先前他就在猜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却没想到，竟然是给他的。他已然调整好情绪，便接过来，笑了笑，随口一问，“这是什么？”

“找明梧配的药膏。”

言淮看向他受伤的左手，轻声补充，“抹上可以加快愈合。其余是药材，止血生肌，养血气，每日一煎，连服五日。”

随着他话音一句句落下，苏辞眼中刚浮上来的笑意，渐渐又有些凝结。

竟然是为了他的伤口，专门拿过来的药材和药膏。

为什么？是关心他？

......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有所回报，是该高兴的。是以，沉默片刻后，苏辞冲他微微一颔首，滴水不漏般笑道，“多谢殿下挂念，我会好好办案的。”

言淮眉头轻轻一拧，“......”

不等他开口，苏辞便笑道，“时辰尚早，我们先去兰桂坊找个地方待着，待子时了，再去黑市？”

默然片刻，言淮低低道，“好。”

苏辞突然又想起他还没吃饭，想了想，又道，“兰桂坊离此处脚程两刻钟，有些远，我去叫辆马车，殿下先去？”

言淮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闻言抬眸，“你不一起？”

“嗯。此处还算热闹，我想再逛逛，兴许吃点东西再过去。”苏辞笑笑，“不如殿下先去兰记当铺附近，找个地方先歇着，到时候我去找你？”

“......”言淮闻言一顿，不自觉抿了抿唇。不知为什么，心底隐隐抗拒，不是很喜欢这个提议。

他找了个理由，静静道，“寻来寻去总是麻烦，左右还早，我...等你吃完。”

苏辞不禁有些意外，“殿下若是随我步行，是真的是要走上两刻钟。”

而这人一贯是惯坐马车的吧？苏辞记得他那辆通体黑金楠木的豪华车架。

却见言淮缓缓摇头，“无妨。”

“......”

成吧。

两人并肩不快不慢地走着，一时有些沉默。苏辞不是那种会让尴尬持续太久的人，率先挑起话头，“下午听蓝侍卫的意思，他对兰桂坊的黑市相当熟悉，难不成，殿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也同那里有关？”

“不。”言淮声音轻缓，“明梧擅作此物，他是我的人，与黑市没有关系。”

苏辞若有所思，“哦，这样。”

其实他更好奇，蓝梧一个官家侍卫，怎么会对见不得光的地下市场如此熟悉？

但苏辞也清楚，以他和言淮如今的关系，还远不到可以随意打听这种私事的程度，他向来知情识趣，自觉就闭了嘴。

又走了没多远，苏辞冷不丁想起一件事，脚步不由得一顿。

言淮察觉到这异样，偏头静静看来。像是在问，怎么了？

苏辞笑着叹了口气，“不是说进黑市前每人要交一百两押金？我身上的银钱，应该只够我与殿下两人的，下午又忘了提醒赵御史他们，等会儿要是他们也忘了带银钱，倒是有些麻烦。”

安静听他把话说完，言淮忽然开口，音色是清冷的，一双黑眸却恬和清浅，“我给你拿的有。”

苏辞一愣，“什么？”

言淮垂眸看向他手里的包裹，“银票和药材放在一起。”

苏辞这下反应过来，将信将疑解开了黄色油纸包——里面的药材已经按剂量分装成小包，药材旁边卧着几个白瓷瓶，再旁边，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粗粗一看，两张面额一千两，剩下十来张面额则是一百两。

也就是说，这小小的油纸包内，竟就是三千多两银票！

说起来有些可怜，自穿越以来，苏辞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穿越伊始，他几乎当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买了把承影剑送给苏怀瑾，后来好不容易从周琦手里威胁过来一千五百两，五百两给了多宝去治手腕，二百两用来交束脩和购置宅院，又匀了五百两充作多宝这些年的补偿，到如今，身上只剩了二百多两。

二百多两...区区二百，在三千多两面前显得真是好可怜。

任何人见了钱都是开心的，苏辞也不意外，他展开银票在眼前晃了晃，偏头笑问，“敢问殿下，这么多，都是给我的？”

言淮低低“嗯”了一声，须臾，又缓缓吐出三个字，“不算多。”

这...是炫富吧？

苏辞失笑，少顷，又轻“啧”了声，“方才殿下揍人的时候，这包东西可是被落在了戏台上。”

“要是我没捡起来...”他眼中含笑，说话却故作后怕，“那我岂不是亏大了，要错失这三千两？”

“......”青年是故意打趣，言淮不是听不出来，他乌黑的瞳仁仿似也被感染了一点笑意，却就这么听着，安安静静的不说话。

苏辞收好东西，笑着调侃，“殿下，这钱需不需要还？有没有利息？要的话我就不收了。”

言淮睨他一眼，“不用。”

“不需要还，还是不收利息？”

“都不用。”

苏辞偏头看他，眉眼含笑，却尽是揶揄，“真的假的，说话算话？”

“......”言淮微有些恼，忍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还要不要？”

苏辞深谙“打个巴掌要给个甜枣”原则，心底轻叹一声，却笑吟吟举起双手，悠悠退后两步，作逃饶状，“要，当然要...我错了，殿下一言九鼎。”

言淮睨他一眼，不吭声往前走，乌黑的鬓发下，那双漂亮清冷的眼睛却浅浅一弯，像一座小月牙。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湖畔范围，走回街上。

苏辞望着眼前一条长龙似的小吃摊子，偏头笑道，“不好白拿...唔，曲小公子的钱，这位公子想吃什么，我请你？”

顺着他的动作，言淮看向那一长街琳琅满目的吃食。

人声喧闹交织着各式食物香气扑面而来，烟火人间里，他有一瞬的怔忪。

他已经很久，不曾在这样热闹的夜市吃过东西。

上一次，恍惚还是九年前。

那时候，他还很小，刚被长意捡回去，一只腿也瘸着，性子闷，总也不爱说话。长意挣了钱，就爱牵着他，一路从街头吃到街尾，一边吃，一边趁着与人闲谈的功夫，逗弄他说话。

一晃，竟已过了九年。

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只存在于记忆里，再也不记得他了。

“小心！”

言淮蓦地回神。只见苏辞将他轻拽至一旁，立刻又松开，与之同时，前方跑过去几只撒丫狂奔的小狗，以及一群追着小狗、嬉笑打闹的幼童。

回过神，是苏辞含笑的眉眼，“想好吃什么没有？”

言淮愣了愣，少顷，垂下眼眸，“随你。”

“那...”苏辞指了指就近的摊子，“吃馄饨？”

虽说晚上也没吃饭，但言淮向来没什么食欲，闻言不置可否“嗯”了声。

苏辞便带着他走到摊前，看了看写得歪歪扭扭的招牌后，温声开口，“老板，要两碗鲜肉馄饨，一碗加辣，另一碗清汤。”

言淮闻言一顿，莫名对这差别对待有些不满，低低道，“为什么不一样。”

苏辞自然懂他是什么意思，闻言瞄过来一眼，“曲小公子这胃，配吃辣么？”

言淮：“......”

摊主是个中年妇人，下馄饨的动作十分利索，见状，爽快地笑着插话，“所以一碗要辣子，一碗不要是吧？”

苏辞笑着应是。

老板娘一边下馄饨，一边还不忘闲聊，“两位公子生得真俊俏。这眼睛啊，一个赛一个好看，脸也俊，是不是两兄弟啊？”

“您这可抬举我了。”苏辞失笑，“我是替这位公子办事的。”

老板娘闻言一顿，也失笑，“那我看错啦。”

趁她拿着木勺翻搅馄饨的功夫，苏辞含笑看向身旁，揶揄出声，“敢问曲公子，老板娘夸你生得俊俏，你什么感想？”

言淮：“......”

苏辞：哇，你好有钱！

言淮：都给你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