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蹦子沿着公路直直往前，十分钟后，停在一条和王家村口小路如出一辙的土路边。

路口开着家简陋的洗发馆，这会儿卷帘门半开着，没开灯，门里冒着昏暗潮湿的气息，显然店主还没开工。沿着土路往里看，道路两边零星分布着几个小院，小院里的屋子大多是灰败的土房，甚至还有茅草屋。

这里是新村的七支队，只和王家大院隔了几公里，却明显比那边穷不少。

林羽翼偷偷瞟着土路两头，不知道哥哥带自己来这儿干嘛。这时王登高已经跳下三蹦子，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还不下车？”

“我……”林羽翼倔强地咬了咬牙，像只恶狠狠的狼崽子，然而对上哥哥阴沉到极致的目光，她一下子怂了，乖乖跳下车，垂着脑袋跟在王登高身后。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哥哥这么生气的样子。林羽翼用力抿抿嘴，心脏不安地跳，想牵上王登高的袖口认个错，可一想到他们是为什么吵架，她又沉默了。

不想上学这件事……有这么严重吗？林羽翼不明白，爸爸没上大学，哥哥没读高中，那么为什么她就一定得读书？

林羽翼一路低垂着脑袋，安静跟着王登高往前走，沿着土路拐个弯儿，最后走到一间小院外。院子很安静，一只大黄狗躺在树荫下晒太阳，看见有外人来了，懒散地“汪”几声。

王登高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转身对林羽翼说：“待会儿进去了，你放激灵些，再不要说那些不想读书的屁话！我好不容易才给你打听到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林羽翼正好奇地往院子里张望，里面很空，只摆了一张桌子，除此什么也没有。她很好奇，读书就读书，哥哥带自己来这破院子做什么？总不能那位老师住在这里吧。

好奇心战胜了逆反心，林羽翼乖乖点头，跟着王登高走进小院，一直靠近屋子，她终于听见里面呢呢喃喃的说话声。

声音很轻很柔，就像是在优雅地弹奏一曲古琴。

林羽翼瞟见，王登高的脊背紧张地绷直，连带着她也莫名紧张起来，微微踮起脚，放轻脚步。

王登高重重地看了林羽翼一眼，用眼神示意她不许捣乱，随即闭眼深呼吸一次，在屋子的木门上叩了叩。屋里谈话声停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道爽朗带笑、中气十足的中年女声：“谁啊？”

真奇怪，刚才屋子里温柔的说话声，竟然是这样一个中年女人发出的吗？

“孙阿姨，我是二支队的王登高，前几天给你们送过鸭子。”王登高紧张地搓搓手，他在氮肥厂工作了两年，第一年在化肥部，第二年调去了饲料研发部，卖饲料嘛，逐渐结识了不少广都河边的养鸭人。后来厂里效益越来越差，他干脆一咬牙辞了工作，跑去跟人养鸭子。

“哦——小王啊，进来坐吧。”门开了，后面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简素衬衫的中年女人，她笑盈盈的，眉眼像桃花一般漂亮，她的声音有股子爽朗劲儿，可人却看起来婉约知性，一点儿没有农妇的气质。

林羽翼悄悄探着个脑袋，往屋里张望，里面坐着两个穿着西装款式白衬衣的年轻人，一男一女，女的戴着眼镜，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文化人。

林羽翼觉得他们有点像老师，身上有股说不出的书卷味儿，可又不太像——她初中的老师都是严肃的中年人，说死气沉沉有些过分了，但的确会让她觉得怕怕的。可这两人，坐得板正笔直，肉眼可见的在紧张，但同时他们的眼睛又很亮，仿佛对这里的一切充满探究欲，就像是两个活力满满的少年。

林羽翼心里的好奇愈加浓厚了，脑袋伸得更长一些，没曾想孙阿姨忽然注意到她，笑眯眯的：“诶？小羽翼也来了，那正好来家里坐坐，一起听听老师们怎么说。”

林羽翼没想到这位孙阿姨认识自己，不由得怔怔眨眨眼。王登高赶忙拍一下她脑袋：“还不快招呼人！”

“孙阿姨好。”林羽翼唇角上扬，脸颊上抿起可爱的梨涡。

别看林羽翼一头短发乱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一身深色布衣被她穿得脏兮兮，乍一看像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可她眨巴着那双亮闪闪的黑眸乖乖盯着人看时，那神态，乖得让人心软到化开。

“哎哟小羽翼真乖！”孙阿姨喜笑颜开，揽着林羽翼的肩膀就往屋里走，把她拉向屋子左侧的椅子上去，“来，这是我幺女儿，师涟，你们俩小姑娘坐一块儿。”

师涟？林羽翼第一反应这名字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林羽翼稀里糊涂地坐下，她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个人，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的坐姿笔直端正，脊背挺直，双手搭放在膝盖上，但很奇怪的，并不显得规矩，她身上反而透着股闲适自若的气质。仿佛别人这么坐是为了规矩，为了端庄，而她这么坐仅仅是因为她想这么坐而已。

少女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如雪，是一看就没下过地干过活的类型。林羽翼忽然一阵羞耻，她也从没下地干活，但她的手指要脏得多，现在指甲缝里都藏着泥。

林羽翼接着往上看，少女海藻般的黑发柔顺地披过肩头，挡住侧脸，屋里黯淡灯光洒在发丝间，勾勒出一层淡淡微芒。

“这人……怎么和小说里的女主一个样。”林羽翼不由得在心里嘀咕。

她生在新村长在新村，初中是在镇上读的，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小时候去过的广都，她见过的同龄女孩要么像她一样大咧咧整天在田野里摸爬滚打，把身上弄得脏不溜秋，要么自卑内敛从不抬头用正眼看人，要么整日披散着头发当“社会姐”，不管是哪一类，都毫无气质可言，她一直以为能被“面若冰霜、冷漠孤傲”这种词语形容的人只存在于小说里——

林羽翼初中三年时间，正事儿没干多少，小说倒是看了不少，尤其是初三最后半年，她几乎没日没夜泡在书海里，不是知识的海洋，是言情小说的海洋。

镇上的租书馆，一块钱够她看一周书。

林羽翼倒也不是幻想着成为小说里那样人见人爱楚楚可怜的女主，遇上自己的真命天子，走向人生巅峰，她分得清小说和现实，知道书里面的内容都太魔幻了，不是她这个农村贫苦家庭的小女孩能接触到的，她从来不会沉溺在小说的世界里。

她只是……

单纯地不想学习而已。

扯远了。

林羽翼一边看着师涟的侧脸，一边懒懒散散地往椅背上靠，下意识想翘起个二郎腿。师涟忽然转头，目光与她在半空相撞。

师涟只是浅浅地看她一眼，然后收回目光。

少女的正脸同样冷漠，只是那双眼睛很大，是柔弱的杏眸，冲淡了一丝冷气。

林羽翼不知怎的，身体不自觉地僵了一瞬，像是偷看别人被抓包了似的心虚，一下子坐得笔直。她莫名地不敢再看师涟了，乖乖看向屋里那几个大人，听他们讲话。

“我们学校虽然是新办的，我们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能比得上江中、湖中那样的老牌学校，但我们能保证的是，我们的硬件条件绝对不差。实验设备、微机设备，更别说基础的教学用具，大多都是外国进口的，那些老牌学校反而比不上。”

原来刚才林羽翼在门外听见的弹琴般的声音是这位男老师发出的，他的音调明明很温和，声音也不大，语气间却满是激昂的感情。

男老师说完，女老师赶忙补充道：“我们师资团队也无需怀疑，都是从别的学校一线挖来的年轻优秀的老师，大家对教育事业的热情是毋庸置疑的，除了年轻的优秀老师，我们还有一位特级教师呢，师资这一点您可以放心，我们绝对不输给江中、湖中。”

“师涟同学是镇上的状元，她的中考分数非常优秀，可是您也知道……新村镇上学生太少了，没法和县里比，她去江中湖中大概率会被分到中上等的班级。如果她来我们广都中学，那我现在就能和您保证，她将被分到我们最好的班！”

广都中学？

师涟……镇上的状元？

林羽翼忽然意识到，她为什么会觉得师涟这两个字耳熟了，她的班主任老师和她提起过！初一初二的那会儿，她学得不算认真，但也还没像后来一样完全摆烂，在学生人数本就寥寥的镇上初中，考第一名是常有的事情。班主任时不时和她说，让她不要和自个儿学校里的同学竞争，要去看隔壁二中的第一名，那个叫师涟的姑娘，以后她俩才是整个镇里最有希望考上好高中的人。

可惜林羽翼实在不爱学习，像听耳旁风一样，听过就把班主任的话抛一边去。

而这时，林羽翼更关注的，不是师涟这个人，而是年轻老师口中的“广都中学”，她终于搞明白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从去年的某一天开始，哥哥每次回家都会和她说，广都河边竟然修起了一座中学，工地规模可大，看着可气派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招生，她有没有机会去读一读……

原来哥哥是在这儿等着呢。

林羽翼心里闷闷地吐口气，她的中考成绩……就算摆烂大半年，也依旧是年级前五，算不上太好，但也不差，勉勉强强过了线，去不了县上的好学校，但也不是不能继续读书。

只是她不想读而已。

她不明白……读书这种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以前她愿意去好好考试，争个好成绩，是因为爸爸和哥哥，可现在爸爸走了，哥哥常年在外面打工，很少有机会管她。

她实在不明白。

读书要真那么好，哥哥当年为什么要出门打工？而且哥现在不也活得挺好吗？赚钱赚得不算太少，把她养得滋滋润润的。

比起继续读书，林羽翼更想快点出去闯荡，出去赚钱——

嗯，赚钱才是早重要的。

或许是出于这个年纪少女的叛逆心理，林羽翼急切地不想再花哥哥的钱，不愿意再听哥哥的唠唠叨叨，一心只想着能够自由自在的去外面看看。

爸爸过世的这半年里，王登高他都唠叨成什么样了！她实在受不了。

忽然，林羽翼听到那两位年轻老师正在说的话，她的眼睛倏地亮起。

“孙姐，我们知道你家有些困难，所以老师这边也想了些法子……我们年级主任的亲哥是广都大酒店经理，您看您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酒店里工作，试试看嘛，您知道的，广都大酒店是广都最好的酒店，薪资肯定不会差。”

“除了我们私下的一些想法呢，学校对优秀学生的补助和鼓励也是非常大的，学杂费、住宿费这些我们都可以为师同学免除……学校每个月会组织进行一次月考，能够考进年级前五十名的学生，都会有一百二十元奖学金，是的，是现金，国家每年对贫困生也会有相应的补贴……如果高考她能考上清北，我们也会有奖学金，那就不是几百几千元了，至少三万起步……”

奖学金……！

林羽翼猛地抬头。

几百几千几万的奖学金！

林羽翼想要出去打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同时她心里其实清楚，哥哥说的没错，她什么技能都不会，身体又瘦又弱，她出去了能做啥？她只是不甘而已。可如果学习也能赚到钱呢？

至少学习这种事……她要是愿意的话，那还是不差的。

“如果我能考进年级前五十，我也能拿奖学金吗？学杂费、住宿费……我也能有补贴吗？”林羽翼问出声。

女老师诧异看向她，随即温和点头：“是的，只要你成绩达标。”

“我……”林羽翼舔舔嘴唇，想要立刻追问自己能不能去读，但她立马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吞回去，十分有眼力见地安静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两位老师接着劝说孙阿姨：“孙姐，所以您觉得怎么样？还需要再考虑考虑吗？”

“我再想想吧，下来我再和师涟，还有师涟她爸商量商量，毕竟读高中是大事儿……我们一直都很希望师涟能去县上读书，湖中、江中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我们……”

道理孙阿姨都懂，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嘛，广都中学就是这个鸡，湖中、江中是凤，可毕竟是县上闻名百年的好学校，哪儿是一所新冒出头的高中能比的？广都中学开出的条件再怎么诱人，孙阿姨心里都更偏向于县里名校。

这时，一直沉默的师涟忽然出声，打断她的话：“妈，我去广都中学吧。”

声音很轻，风轻云淡飘在云端一般，却又像一块陨石从云上狠狠砸落地面那般沉重坚定，仿佛定下了就是定下了，没有人可以修改她的想法。

“小涟？”孙阿姨诧异挑眉，但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异议而皱眉，她用商量的语气问，“可是你一直想去县里……不再和你爸一起讨论讨论吗？”

“不用了，妈，我觉得广都中学挺好的。”师涟垂眸，没有说具体好在哪儿，只是说，“就去广都中学吧。”

孙阿姨微微张嘴，还想说什么，看着女儿看似淡然的神情，她最终笑着点点头：“那行，反正读书这种事，我和你爸都不懂，听你的就行。”

两位年轻老师明显松口气。

“老师，你们看我家羽翼呢？”见师涟这边下了决定，王登高急不可耐地开口，说话飞快，“羽翼她上了线，虽然分数不高……但她以前成绩可好了！都是因为这半年……这半年里，我爸过世了，对她的打击有点大……她高中只要好好学，一定能考好大学的！”

“哎呀，小羽翼成绩可好了！”帮腔的居然是孙阿姨，“以前我们师涟的班主任就总是和她说，隔壁一中的林羽翼，那真是个读书的料，次次联考都在和师涟争第一的位置！只可惜这半年……唉，都是一个乡上的邻居，我也听说过一些事儿，小王，羽翼，你们不容易……唉。”

林羽翼安静坐着，非常会审时度势地埋下脑袋，小身板散发出一股黯然的气质，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林羽翼？是这样的……”其中以为老师说，“我们去镇上中学参观时，那边的老师给我们推荐了你，说过你的情况。你的中考成绩呢……按理说，我们第一届招生，分数线会比你的成绩高一点，不过我们看过你以前的成绩，稍微了解过你初三一年的经历，我们不是不通人情，我们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只是在优惠待遇上……我们目前没法给你承诺什么。当然，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只要你成绩好，无论是奖学金还是别的什么，我们都能商量。分班也是一样的，嗯……除了高一第一学期结束会有一次大分班，今年开学前一周，八月底的样子，会有一场分班摸底考，你要是能在摸底考里考好成绩，同样能被分到好班。”

王登高连连点头道谢，用力和两位老师握手。

等两位老师走了，王登高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大出口气，真挚地对孙阿姨说：“孙姨，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小鸟她中考发挥失常，我还真怕学校不肯要她。”

孙阿姨大笑摆手，豪气万丈：“嗐，帮忙说句话而已，算什么？本来就是大实话嘛！再说了，以后羽翼和我家师涟就是同学——同窗！大家互帮互助，这不是应该的吗？”

林羽翼不自在地揉揉脸，起身准备和哥哥一起离开，却忽然听见师涟轻轻问了句：“一起学习吗？”

林羽翼没听清，她一回头，看见师涟直直地看着她，显然是在和她说话，她茫然地眨眨眼：“什么？”

“一起学习吗？”师涟再次问。

这回林羽翼听清了，她的眼睛瞪大，眉头不解地扬起：“啊——？”

“你家在新村东北口子那儿？”师涟没回答她的疑惑，反而接着问。

“是啊。”林羽翼怔怔点头。

“离这儿不远？”师涟问。

“对啊。”林羽翼挠挠脑袋。

“所以——”师涟慢慢地说，“你平时没事儿可以来我家，我们一起学习。不是要准备开学摸底考吗？”

林羽翼本能地想要拒绝，她不是一个内向的人，相反，在某些时候，她显得过于活泼。但或许是因为家庭环境的缘故，从小到大，她都没有什么非常要好的朋友，她不习惯与人交心，也不习惯和别人走得太近，心里话也好、生活中的烦恼也好，她都更喜欢自己一个人消化。

学习也是一样的，她不习惯和人一起，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看书、做题。

当然，更重要的是，林羽翼觉得师涟这个人太像小说里的女主角了，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和她玩不到一块儿去。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声，孙阿姨嘹亮带笑的声音响起：“一起学好啊？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互补嘛！羽翼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们涟涟，涟涟你有不会的问题，也好好像羽翼请教。我呢，一天到晚在家也没个事儿干，就负责给你们做饭吃！诶涟涟，你待会儿去拿一床铺盖，给羽翼用，反正你床大，你们两个小姑娘睡着足够。”

林羽翼差点没被口水噎着。

在师涟口中，还只是邀请她偶尔来这边一起学习而已，怎么到孙阿姨口中，就变成了住在这边了！

林羽翼想拒绝，王登高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立马感谢道：“孙阿姨，你愿意帮忙看着小鸟真是太好了！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爸走了，我又在广都那边上班，留小鸟一个人在家我实在不放心，带她去广都又不方便，我们那儿全是大老爷们儿，我原本还在发愁呢！唉，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们也不能白吃白住，您说个数，我给您交生活费。”

孙阿姨当然不肯要钱，连连推辞。

王登高从兜里拿出一大叠钱，硬是要往她手里塞。

“……”林羽翼看着这个画面，有种自己被亲哥卖了的滑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