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多久，看官们不知道，画面里那两个人好像也不知道，只听得袁二两轻声着说：“遗言嘛，我早就说过了。

袁二两理好衣裳，虔诚跪别了竹叶境和里头不谙世事的神仙。葵仙仿若无事，听任他这么走了出来。

包袱里少一把剑倒也轻松许多，刚踏出两三步，桃花树前下起绵绵细雨，不曾想沁湿了鞋袜。恭山的春雨，总来得比别处迟些。

遗言嘛，假遗言一朝成了真，或者本为真遗言，奈何徒作玩笑话。

蓝衣道人第二次走上这条桃花小道，明明他早晨才清理过袜带上的泥巴，如今走两步就沾上许多，怎么也甩不掉。

过去那树浅浅花色也没有来时那样的鲜明了，桃花单单晓得要开在那里，长久什么的，桃花不需要，这一春开过了下一春再开，一年过去桃花也只在这一季开过几个日夜，淋一淋春雨滴一滴清露，刚好，不用再多。

恭山林子里此时挤满了人影，这边的人头被按下去，那边的人头又冒了出来，莫名显得有些滑稽。

“大国师何在！”不清楚是从哪里喊出来，却是明知其人何在，也必要让他屈膝作答。

“这里没有大国师！袁二两在此。”当然不可能了，师父保了他前二十年没有跪过几回，如今他逃出来享了多久的快活，就更不用受这样的屈辱。

明面上让他做国师，实则是要将他囚禁起来，教他只能为皇室所用，一生必得也只许收一个徒弟。当，活，不当，死。

朝廷追兵恭山下围堵，袁二两血溅当场。

他当年就这么死了。莫悬忽然听到白浮里传出一道声音来，似乎当时只有蓝衣道人才能听到，如今看官们也听到了。那声音说了什么——

见到了阎王莫要笑得太自伤，等他看完了你的无常事，必会将你投一个好去处。

道人新死，葵仙手中那柄剑闻声悲鸣，竹叶境中溪水青叶携了恭山一树桃花清雨，覆上鳞甲一般将宝剑藏了起来，于是宝剑伪作了一把木剑，从此沉寂。

剑灵自封，看官们没有发觉，便从中抽了身。故事未免太长了些，一树桃花清雨相邀蓝衣道人，一言不合与仙试剑，竹枝宝剑奇境里交相错，早料到仙人实非刁难，香酒前当先把盏换，月光下宝剑褪俗尘，岂知剩急转，到头来道人去境，而宝剑予君。

来回推左，其实已然分不清，恭山上仅此一隅的花香，是否真的引来了奔波已久的道人。

师国剑后来固剑自封，伪作木剑一把，却鳞重开原来不过是因为上一任剑主心向人群的期愿。

几百年过去，师国剑代替剑主再次感受到人间，便是莫悬与秋青白的突然造访了。故而师国剑有了一瞬的却鳞重开，将这二人引入了剑灵境，看到了曾经挂怀人世的道人袁二两。

剑灵这就借完了热闹，还回了看官们两道心清。

眼前还是那块青石，葵仙立在石侧，散去了满脸的心焦，是堪堪收起了赖在白浮里不愿移动的师国剑。

看来葵仙试了好多法子才等师国剑自己下来的，他那双眼睛藏不住事，什么心情都写在了里面，叫人一看便知道他此刻想着哪些事。

莫悬甩脱了度鹤繁，又在此处做了一回看官，虽说迫于无奈，仍然有惊无险得了一个好故事，亏倒是不亏，至于赚否，那还另说。

只不过，这两个方才不知觉间从剑灵境脱出来，犹如呆子离了水果，懵懵然的做不了什么大反应，骇然愣怔了似的站在溪水岸。

莫悬只感觉一阵眼花缭乱，来也溪水青叶，去也溪水青叶，他现下脑子里只有这么些个溪水青叶，索性摇过头吸了长长一口气，又吐出来，心道是好神奇的事情。

光想到神奇，未及多想，忽听得对面葵仙出声一探：“喂！”

这一声当真是喂得好，直把莫悬那恍若隔世的神思给招了回来，游鱼走蛇一般猛地扎回了莫悬脑袋里，扎得他抖身战栗回了一声：“诶！”

终于算是彻底离开了剑灵境。莫悬抬起眼睛，一看旁边秋青白，也是缓过神来朝他一望，两两齐声道：“出来了！”语中带惊，不晓得怎么进去了，不晓得又怎么出来的。

二人于是稍作休整，想起来此时他们尚在与葵仙对峙，因着师国剑才被卷入了境中境，继而看到了剑灵一直存着的那段日子，完完整整更没有分毫差池，是那个葵仙，也应当是那个袁二两。莫悬朝对面喊道：“葵仙！上一个来此的凡人是叫袁二两……”没厘清自己是在炫耀，还是在向葵仙确认，就这么喊了出来。

葵仙听罢，怒起眉毛，愠色滴染了一双黑眸，向莫悬怼道：“真乃奇事一桩啊，我的事凭什么要你来置喙，就你这烂法术，最好滚远些！”

他怎么还骂莫悬呢。他不说“趁早离开”了，直接说的“滚”，莫悬挠头暗说不明白。难道是陌生人言论陌生事，听在当事人耳朵里，令他凭生羞耻吗。

想了想，这事该换个位置来深究。两个来历不明之人闯入葵仙的地盘，起先葵仙好言相劝让这两个人离开，他们不听，觉得自己不过是赶闲来此游玩一番，而葵仙不该霸道至此，其中一人不甘心就此离开，进一步说了两三句讨教，惹得青石之后的葵仙现了真颜，亮出一件所谓“抢得”之物，对此二人假意威胁了一通，谁知横生转折。葵仙手中的“抢得”之物将此二人卷入到另一不名境地，葵仙时下不清楚何时发生，只看到对面的两个大活人凭空不见了踪影，他是怎么也找不到，又过了会儿，那两个大活人在原地变了出来，愣怔着神灵不说一个字，葵仙便顺其自然试探了一声，哪里晓得他们已经看完了那段跌宕往事，开口就是这般冲击，葵仙怎能不恼羞成怒。

何况，那一年的蓝衣道人不喜欢再被人多加提起。

莫悬方想到这些，便不好意思去计较什么了，他这句骂讨的，有一丝活该的味道在里面，老天爷真有这么看不惯他？要他回回都遇到这种事，逃不开躲不掉，难不成遁地而走，面子还是要的。

“那个，葵仙，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玩了，我们这就走！还有袁二两，规矩我们懂，我们很快就忘了的！”

莫悬这不是讨饶，是叫葵仙放宽心，不能太过挂怀这件久远的伤心事，免得心也伤了至于身也伤了，不提那句“得不偿失”，得了再多也不能伤了自己的身呐。

遂言，莫悬拉了秋青白的手就要往后走掉，葵仙也是气急，没等莫悬转过身，他便顾自消失没了踪影，只留下对面两个人手拉着手四目相对，了不清置气叹了声走嘞。

过层叠云雾，见一馥郁花泉，葵仙在几百年前种下的那棵桃花树，自然长成了一片凡人招致的桃花林，春分里清雨一袭润作枝色，总许人免不了的心旷神怡。

莫悬带着秋青白来此，桃花小道上，秋青白当先掠入了这片正泛着喜人春色的林子，莫悬便随他遇上了飞花曼帐，轻芳露下，有美景至斯，倒也值得他挨了这顿骂。

剩下那位蓝衣道人，或许这里也有些事物让他觉得无比值得，罢仙赴死，莫悬第一眼看到他时没想到，蓝衣道人袁二两诚然已是过去的人。

关于袁二两，莫悬最终只能想出这些，不若问问同行的才子，没准才子一早想到了呢：“青白，你听说过这个袁二两吗？”

秋青白一听莫悬这样问，低头作状冥想，果然一时半刻就想了出来，不愧是才子：“几百年前，是有个喜欢求问国师的上白国，霸于东南。只不过上白国亡于天灾，史料之物概以烧毁，只余传闻一二了。”

莫悬起了兴趣，想招他把那一二则传闻通通讲出来，莫悬好再过过新染上的故事瘾，便挑问道：“传闻，还有传闻？那像你这么博闻广识的人，肯定听过吧。”

才子看起来不太经挑，闻言，挽眉清浅着笑了一道，莫悬定然是头昏眼花了，竟将他看作个听了漂亮话的女子，方才的笑转而成了娇羞的笑，无论如何也改不回来，只好暗道荒唐。

笑完了，秋青白即又严肃起来，于那传闻，他如是说：“我听说，这个上白国就是靠着一位法力高深的道人发了家，这位道人极受百姓尊崇，国主于是按照民意将道人奉为了大国师，大国师一生顺遂，为上白国攒下了数不清的财富兵力，百姓们以为上白国会这样一直强盛下去，想不到，国主在大国师死后囚禁了他最疼爱的徒弟，逼迫后来每一任国师，一辈子只能为皇室占卦卜算，直到有一年国师没了传承，上白国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民间最常谈论的说法，是第一位大国师死前诅咒了上白国。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具体真假，又经过多少回添油加醋，传到我这里，就无从考究了，你也只当听了闲话，千万不要当真。”

确是不能当真的，就这样的一个传说，史料也没有，证人也没有，哪里能算作事实。

秋青白讲来，实在太像一个为师国剑灵补齐要点的故事，他讲的慢，莫悬刚才听入了神，故事却骤然没有了，甚至紧跟着一段辟谣的提醒，平白显得人有些啰嗦，也平白显得莫悬有些不耐烦，到底是才子喜爱念经，而莫悬半个心都只想着听故事。

这故事与莫悬当然无甚关系，他只觉袁二两过于可惜，二十一二的年纪只得了几年的快活日子，人牙子手里滚过多少轮，深宫又是十几载，这才刚有了起色，道法机缘要他飞升，他不然，他弃了仙道不要长生，堪留住为凡人时的潇洒快活，是随性自在的很。可惜了啊。

故事没有了，却没发觉说着说着，带路的人何时变成了秋青白，这两个人不出所料的在恭山上迷了道，白耗了时辰拉扯转悠，也没想到看看天问问地先辨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