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不修道”，二位看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晓得蓝衣道人成日里除了到处走，便是找个地方发呆睡觉，要么就吟两句通俗的诗，感叹糖豆吃得太快，实在闲适快活。连着莫悬也多想学他的，干脆在竹叶境里待一辈子，不用被捉回去，不用再做交友谈话的事，更不用想着那劳什子人情世故。

可惜不行。一来，只要不在凡间的偏僻地方，师父总有办法找到他；二来，过不了多久，莫悬自己就觉得烦腻了，先前再怎么不想入世，之后也要偷摸回趟凡间解一解“相思”之苦。

这回袁二两好容易从藤蔓里挣脱出来，十分自然地摔下了树，动也动不了，躺在地上好一阵咳，好像受了多么严重的伤，真成了没法翻身的乌龟。

葵仙躲在树后，谅袁二两也看不到他，无比轻松地施过法，将道人吊上了树，葵仙破天荒的偷笑起来，藤蔓扎得紧，道人毫不“认命”，费了好大的力才终于摔下树来。虽然葵仙觉得这很应景，却还是认为道人一阵接一阵的哀嚎太过刺耳。

莫悬正觉得袁二两肯定背疼，眨眼便看到那祸首从树后跳出来。葵仙伸长了脖子，蹑手蹑脚走来察看袁二两的伤势，虚心得明显。

袁二两皱眉痛咳着，教人看着便不禁要想到他是不是就要去投胎了，那模样真是严重的不得了。葵仙将将走过来，袁二两却转而露出破绽，他眼睛挣开一条缝想要偷瞄，一眼瞄到了葵仙探头过来的担心神色，计谋得逞，袁二两嘶哑着原本明亮的声音，感激似的喊道：“仙人，你来救我了！”

莫悬心道这人装的也忒像了。

葵仙怎么就想不到他还能睁眼，只晕乎乎的怕他就这么摔死了，自己可不能玩脱了担上一条性命，这才冒着危险来看他。听人喊了这响亮的一句，丝毫不怀疑袁二两是在假装伤情，尽显担忧害怕的一张脸，支吾答他：“我……对！我来救你了！”

假装归假装，痛嘛，怕是真摔得有些痛。袁二两听着葵仙犹豫过后再确认的答话，赶忙又假装地抓住仙人手臂，可不能让仙人再次跑了。

“小道走惯了霉运，定是上辈子得罪了什么看不见的势力，今朝这么狠狠一摔，怕是就活不成了，咳咳，走过二十几载红尘，遇见了仙人，这是苍天不负我，死去也值当了，只是可怜了我那些家当，虽说不贵重也不稀罕，到底陪了我好多年，我是舍不得的，不知道能否拜托仙人替我保管着，若有缘，我转世之后定然寻到这里来吵烦仙人，咳咳，特别是我那把铁剑，我无聊时与它说过好多话，这里就求求仙人多上心一些，莫叫它锈成了渣，我便来世再来陪它，省的它偷偷的怨怪我。咳咳，小道这就爬出去再死，不能臭了仙人的地方……”

袁二两说完了好长一段，当即松开葵仙的手臂，十分缓慢地翻了身，做出个“爬走”的姿势，却分明在等着葵仙拉住他。

他这“遗言”像样极了，又时不时的咳两声，谎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若不是知道他不会就这么摔死，莫悬差点就理所当然的信了他。可是葵仙不知道，他真的以为自己失手害了袁二两的性命，后悔得快要哭出来，偏偏袁二两这么一段遗言太过及时，假得不能再真了，葵仙便心急地把他按在了地上，以至于袁二两脸贴地、动不得。

“不行！你不能死！”

确实怕，怕得失了轻重。袁二两心觉演过了，等下让葵仙发现自己这么点伤根本死不了，可不得愤怒赶人，这该如何是好？

“咳，仙人，妙手回春啊！经过你手一按，我竟好了不少！今朝大约不用去见阎王了！”袁二两适时变了变方才垂死的语气，确是精神头都提了起来，聪明的人脑子转的快，转出来的反应也是妙得很，他不过微微一发力，便教葵仙无论如何也不怀疑，让他只当自己真有这么神的本事。

葵仙盯着他，没来由发了愣，许是被这变化惊到了，又或者疑心他是在安慰自己，不让自己伤惨了心。愣着愣着，葵仙似乎越发愧疚了——害的袁二两这么过分，这就算了，还不敢于承认。负罪太深。

仙人的手劲太大，袁二两只得挣扎着爬起来，看着有些狼狈，从垂死到痊愈，不过一盏清茶见了底，认真又随意。仙人醉在愧疚里，什么都无心发觉，竟连手下起死回生的凡人也忘了放过，青青竹叶飘过来，仙人堪堪清醒，凡人摇摇而立，竹叶便飘转了很久不愿安然落地。

纠结承认的感觉到底还是涨到了极点，葵仙辜起嘴巴，一张脸红出了羞愧，哼的一声终于对不起的哭了，只能扭脸甩下一句：“对不起你！”头也不回的跑下坡去，甚至都没事先隐身便钻入了青翠竹林。

留下袁二两在原地，小心轻笑起来。

看官们听他笑着，叹然听出一丝不具名的快意，是怎样的一番领悟，他的快意才会藏在轻笑里。

袁二两哪晓得，自己刚捂着屁股走下来，即在那块青石旁看到了别样装成的葵仙。他也不捂屁股了，轻手轻脚躲到了青石后，非常理所当然的偷看着。

莫悬与秋青白一见他如此，便有受感染一般，跟着也躲到了青石后，这样偷摸着看了一会儿，却蓦地想起为何要躲，相视自嘲，秋青白小声疑道：“不对！”二人这才大大方方坐上另一边的石头，正大光明地看。

何为“别样装成”，且看得那葵仙一袭翩跹白衣，昂首挺胸好有架势，持一副少有的静定的表情，端的是凌眉信色，成竹在胸，已然看不出刚才发生了些什么。

这身装扮，因着葵仙对面还另有一人，那人满身兴意，看起来是日日都很开心，所以神清气爽，笑对葵仙。

怎么说，原来这葵仙是个很正式的仙人，他从来不看低任何一位仙僚，不论见了谁，都扮上这样一身，谨慎并一视同仁。莫悬此前还以为，这葵仙是个全然没朋友的，竟不知他在这竹叶境过的安稳，本就无需朋友。

葵仙对那人开口，明然有所期待：“主人有吩咐吗？”

主人？玉帝吗，还是别的什么厉害仙人。莫悬内心困惑的很，仙庭之上什么时候又流行以主仆相称了，大约不是，只是主仆的称谓便用不着“吩咐”二字，用着了那就是真主人。莫悬搞不清。

“没有，我来看看你。”对面那位仍然是笑脸一张，却很快否定了葵仙的问题。

葵仙明显暗下目光，看来有些失望：“看就不必看了，我虽然长了腿，却懒得跑出去，主人什么时候想起我来，随时都能吩咐我。”

看来这位主人记性差了些，还需要想起葵仙，才能顺着想起吩咐葵仙，莫不是除了这两个，还有另外许多仙人认他作主人。

听罢，对面的仙僚应了声好，出了竹叶境。

谈话就此结束了，其实看官们才坐下不久，椅子都没坐热。

葵仙便也原地而走，不见踪迹。袁二两见此情况，自青石后挠着脑袋走了出来，是同样的没看明白。

看官们不清楚，这一晃眼又是过了多久。有着笑相的凡人与坐守奇境的仙人，在此竹叶别间，第多少次不期而遇。

“仙人！我正找你呢。”袁二两明亮的喊道。

他跨出步子朝葵仙跑过去，叮当个包袱，携了溪风两袖兴致盎然。葵仙闻声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竹林中的特别景色。

不知怎的，葵仙这次破天荒的给了他好态度：“做什么找我？”

“找你说话呀！好无聊。”袁二两长舒一气，照旧明亮着声音。

葵仙即问：“有什么话说？”

有什么话说，这话说的——

“仙人，你不知道，我这个凡人很脆弱的，稍稍一点磕碰都要疼上半天，这么一摔，内伤都得摔出来，还多亏了仙人妙手，将我活转过来。”袁二两说着忽的顿住了，仔细瞧着葵仙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生的很像竹叶境里那道清溪水——悠悠潺潺，“不然，就看不到仙人穿白衣了。”

先来上一段拐弯抹角的，骂也不是骂，夸又不像夸，再说些仙人可能以为他不知道的，能令人一时横生两种羞涩，辩驳不得。

莫悬还道葵仙不晓得袁二两门清他做过什么，真真是一棵不知羞的含羞草，却忘了那句“对不起”可是葵仙亲口承认的，简直谬想。

“不提这事了……另外，我不常穿白衣。”时常想起这种事，葵仙必定要长愧于心，可是管不了袁二两就是要说。

此言听罢，袁二两兴味乍起：“不常穿才稀罕呐，想想这么稀罕的事偏偏我就见着了，我能得意好几个月！”无非是些不行文的肖想，每每到了时候，总忍不住好一番自乐，叫人看见了也总被认为是傻子平白的发笑，而事实只有自己清楚，像在心里揣了个天大的秘密，想不挂上笑脸都难。无有正经书著，无有口口相传，人皆如此。

葵仙半信半疑着：“真的？”他大约未曾经历过，竹叶境正像凡人心念的老家，对于葵仙来说这是个长留地，至少他未来很久都不用离开，也不必为了在过节时尝一日之味而辛苦等一年，他只告诉自己不感兴趣，然后不明白何为索然无味，照旧继续索然无味。不过，竹叶境诚然是值得的，等葵仙想起来自言自语，竹子不会扫兴的突然张嘴反驳他，再猎奇的观点，有自己肯定就非常足够了。

“真的！”其实事情确有，袁二两可以一一列举念给葵仙听，只是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所有的肯定终究凝成了两个直白简单的字，脱口而出。

或许青枝瓦下，花端篱墙，袁二两时常幻想，世上什么东西不能安上“不可多得”的道理，于是他只是幻想，甚至于幻想也不敢太过频繁，要不然哪天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些幻想了，白日梦就变得越发奢侈，难免再来一朝看清现实，他就逃不开跌落尘埃。

袁二两安静看着仙人，对话似乎戛然而止了，没有以往结束时那样小心的轻笑，也少了身影悄然消散的落差。所以这里的戛然而止叫作一时失语，而非结束。

半晌，两双黑眸对视上。

爱不释手的物件看的久了，总能想到要拿它映在窗上剪影子，自然而然。于是葵仙适时想到这里，好奇问他：“袁二两——二两，你这名字是怎么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