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厅出去,西厢房后面,有个月门,穿过去是祠堂独立的院子——祠堂坐西朝东。
下人在祠堂正厅里摆一张长条凳,陆炳扒了上衣趴在上面,陆琼文持藤鞭,抽在陆炳背上。
不是非要脱衣服,今日显然是陆琼文气蒙了,他觉得穿着衣服打,不足训斥这个逆子。
很快陆家人都知道陆炳在受家法,这种时候女人是不敢出来求情的。于是,陆仲德从大厅出来的时候,见到二房里五个孙子,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七岁,一字排开跪在大厅前,为大哥求情。
陆仲德看着这五个小的,叹了口气,“你们陪着吧,打完了,你们把他送回房。”
“是,祖父。”五个孙子齐齐应了。
小厮陪着陆仲德回了房间。
陆炳趴在长凳上,汗水滴答,他却一声不吭。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响着薛涛的那句话“你知道你们陆家的门槛有多高吗?”
如今,背上的鞭子响亮的告诉陆炳,他是有多天真。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孟垚也知道,所以他走了。
陆炳终于知道自己是有多么愚蠢……
他可以天真,可以愚蠢,但不能懦弱,他一定要说,绝不后悔!
他会一直等,等孟垚回来。
孟垚带走了他送他的金蝉。每当陆炳难过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说“他带走了金蝉。”然后就会笑笑。他们会缠一辈子,一定会的。
后来陆炳晕过去,是二弟陆烁背他回去。
陆炳的母亲请了大夫,看着儿子整个脊背血肉模糊,竟没有一块好肉,陆夫人泣不成声。
这个夜晚,陆府全家未眠。
太阳照常升起,照亮陆府,也照亮东宫。
陈简策从皇后那里请安回来,去了书房,拿出从武府带回来的几本书。
刘通悄声走过来,低声禀报,“殿下,锦衣卫指挥使朱潇来了。”
“来。”
朱潇进来给陈简策行礼,陈简策看着他,“气色不错。朱夫人好吗?”
朱潇笑着回答:“谢殿下。她挺好的,昨日约好,今日葛月去臣家里玩。”
陈简策也笑,“葛月喜欢朱夫人。”
朱潇笑笑。显然朱潇来,是有事的。
陈简策示意他直接说。就听朱潇说道:“今日一早,陆琼文亲自到锦衣卫给陆炳请假,是病假。”
“陆炳病了?”
“陆炳和家里说了他和孟垚的事。说,此生非孟垚不可,不娶任何人。陆琼文上了家法。”
陈简策突然想起,他们靠岸的前一晚,武经纶对他说,“殿下若是听闻了陆炳什么事,不要出面,让陆家自己处理。”他还说,“陆炳这么平静,不是什么好事。”
陆炳是陆家长房长孙,从小被陆仲德捧在手心里。
这件事,对整个陆家都是一个打击。
陈简策好半天才回过神,“严重吗?”
“整个脊背都打坏了,半个月内,下不了床。陆琼文想让儿子知难而退,下了狠手。”
陈简策突然有点难过,他想起了孟垚,想起了孟垚那日的眼泪。
“先生好吗?”陈简策很想武经纶,此刻尤其想。
“很好。”
朱潇走了,陈简策翻着手里的书,上面有武经纶儿时写得字,带着稚气,带着认真。
陈简策突然笑出来,却有些鼻酸,他喃喃自语:“知难而退吗……”
陈简策擦了擦眼睛,对刘通说:“到司珍房找个工匠来,擅改首饰的。”
“是。”刘通应下,出去了。
御书房里。
弘庆帝也知道了陆家的事,他手指轻敲桌案,看着门口,自言自语:“看来陆仲德也没什么好办法啊。这储君也不能说打就打。”
安静了一会,太监见弘庆帝不再说话,在一旁低声说道:“陛下,洪尘绸和海刚峦进宫侯着了。”
“传洪尘绸。”
“是。”
洪尘绸自回京后,闭门谢客,修身养性,静待弘庆帝召见。此刻面对弘庆帝,心思澄明。
弘庆帝先夸了一句洪尘绸,“这次的折子写得不错。详略得当。”
“臣实话实说,这折子是海刚峦和武经纶逼着我写得。”
弘庆帝笑了,“怎么逼你了?”
洪尘绸挠挠头,“他们的折子都写好了,就剩了臣负责的部分。臣若是写不好……”
“觉得丢人?”弘庆帝给他提词。
洪尘绸点点头。
弘庆帝哈哈大笑,“你是武将,他们都是科举出身的文臣,不丢人。不过,以后就照着这个标准写吧,写得不错。”
洪尘绸赶紧应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夸他。
“打建康的时候,武经纶受伤了?”好多人的折子里都提了这件事,但陈简策那日没提,武经纶的折子里也没提。
“是。当时敌军里突然出现百骑重甲,直冲殿下。武经纶和朱潇等一众人,拼命阻拦。武经纶被重甲撞飞,当场吐了血。”
“嗯。”这和朱潇的折子倒是对上了。
弘庆帝好一会儿没说话,似是走神了。
洪尘绸静静侯着。
弘庆帝回过神,同洪尘绸又说了说南方诸省的城防和征兵事宜。
洪尘绸走后,弘庆帝召见海刚峦。
弘庆帝召见别人,向来是他问,大臣回答。他说得多,大臣答得少。
海刚峦不同,只听他滔滔不绝。弘庆帝示意太监给海刚峦倒茶,说累了,喝口茶缓缓,然后接着说。
从他五年坚守南沽,再到他跟随太子走过四省。
从流民迁入南桂,再到南柔帮扶南桂。
海刚峦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关于“流民迁入南桂”海刚峦对武经纶称赞有加,他甚至说“这项新政,从安民出发,结于强国。”
海刚峦激动地说:“以暴制暴,以戈止戈,是下策,是一时的。上善若水,重在引导。只要朝廷引导的好,百姓安定,则国之富强。”
弘庆帝收到的那些折子,无一不提到武经纶。他已经召见的这些人,也都提到武经纶。但,如此直接而热烈地称赞武经纶的,是这个不给任何朝臣面子的海刚峦。
“陛下,迁入南桂的流民,他们入学的名额,单独算,不影响苗瑶人的正常入学。臣已经答应两位土司了。”
弘庆帝气笑了,“你都先斩后奏了,还问朕作甚?”
海刚峦不答反问:“陛下,刚刚平叛的五个行省,针对赋役,臣做了奏请,请陛下三思。”
弘庆帝当然看到了,这堆折子里,海刚峦和武经纶的折子写得最好。
条理清晰,没一句废话。
关于减免五省赋役的事情,那日太子也提了,弘庆帝的回复是“朕看看内阁的意思。”
弘庆帝本想也这般回答海刚峦,但他看着海刚峦那一副英勇就义的态度,他若搪塞一句,他就能去大闹内阁。
弘庆帝揉了揉眉心,想着内阁几位大臣也不容易,不给他们添麻烦了。
“行行行,朕给你批了就是。”
“谢陛下。”
弘庆帝靠在龙椅上,长出一口气,“天下百姓,无人不想海刚峦做自己的父母官。海刚峦,你当得起这句盛誉。”
若是一般朝臣听皇帝这么说,早吓得一声冷汗,求恕罪了。
海刚峦不是一般的朝臣,是大夏独一无二的朝臣。
“陛下是天下百姓君父。天下太大,只能派臣去爱护陛下的子民。臣之爱民,其实是陛下爱民。”
“行,朕说不过你。”
“陛下不用担忧南方的税收。在农事上我们减免了,但商业一旦发展起来,其税收是几倍于农事的。武经纶的折子您看了吧。”
弘庆帝再次被海刚峦气笑了,又提起武经纶。他……弘庆帝突然想到,可能海刚峦不知道!对,这样想就对了!
弘庆帝只得说:“看了看了,关于整个南方的经济发展。”
“陛下,臣觉得,不仅仅是整个南方,北方也是可以的。”
“海刚峦,你是不是觉得朕不识字?”
“臣不敢!”
“你别说话了,老实待会儿,一会儿陪朕吃个饭。让你气得,朕要吃不下了。”
“臣遵旨。”
弘庆帝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拿起一旁的四本折子,叫了海刚峦一声,“你看这个。”
海刚峦看过去。
弘庆帝说道:“莱光府的。”
“他们递折子,臣知道。”
“听说,也是你的杰作?”
“陛下,这个事臣冤枉。我看着莱光府繁华,实在欢喜。四处走走看看,其它什么都没做。”
弘庆帝笑起来,“没做什么,你把他们吓成这样?!”
“臣冤枉。”
弘庆帝不说话了,海刚峦在下面安静坐着。
弘庆帝把海刚峦和武经纶的折子又看了一遍。
看完了折子,弘庆帝命太监传膳,海刚峦陪着往侧殿走去。
弘庆帝突然问了句,“卢冠南,你怎么看?”
“打仗勇猛,性子却是内敛,是个儒将。”陈简策和洪尘绸的折子里也是这么说的。卢冠南一直指挥前锋队。
“儒将难求。”
“陛下英明,臣也这么想。”
这日晌午过后,海刚峦出宫后,宫里出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传洪府。
原兵部左侍郎洪尘绸,剿匪有功,升任兵部尚书,晋正二品。御赐蟒袍。
原南沽巡抚海刚峦,固守南沽五年,助剿匪有功。晋正二品,文渊阁大学士,封南桂、南沽、南宁、南兴四省总督,总理政务,推行流民迁入南桂事宜,协助南柔帮扶南桂事宜。
两道圣旨的下发,瞬间炸了整个宸京。
对于洪尘绸的升迁,京官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海刚峦。
海刚峦看似升迁不多,但总理南方四个行省,这是多大的实权?!
武经纶的宅子里。
黄昏时分,没那么热了,院子里有些微风。
武仕在院里摆了一张桌,有酒有菜。看到武经纶和卢冠南过来,他说了这两道圣旨的事。
卢冠南笑着看向武经纶,“南方的百姓有福了。”
武经纶点点头,“陛下圣明。”
两人都坐下,卢冠南低声道:“殿下有心,大家都能看出来。”
武经纶笑笑,给卢冠南倒酒。
在南方的时候,陈简策让海刚峦整理每个行省的政务,这肯定不是随便做得决定。
“有喜也有忧。”武仕在一旁唉声叹气。
“怎么了?”武经纶问他。
武仕说了陆炳的事。
卢冠南有些意外,但他看武经纶却毫无吃惊之色,“你早就猜到了?”
“陆炳自小随在太子身边,我在东宫那么多年,自是知道他的性子。陆大少爷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滋味。若是不闹个大的,就不是陆炳了。”武经纶笑了笑,“他闹出来就好了,不然我还始终悬着心。”
“你心细。我看他一路上那么正常,还以为这事过去了。”
“游月兄与孟垚接触得少。孟垚太聪明了,他不用来宸京,却早已想明白了所有事。他不想陆炳为他与陆家闹崩了,才走的。”
卢冠南轻叹口气,“他才几岁?”
“十九。比殿下还小一岁。”
“心思了得!”
“朱潇和薛涛那些本事,他学个七七八八。”
“也是。这两个都不是普通人。”
武仕也叹气,“我还挺想孟垚的。”
陆府。
陆炳在高热中梦着孟垚。
梦着他们在建康选宅子。
孟垚说,想要一个花园,晚上和他一起在花园散步。
陆炳说好。
孟垚说,想养一只猫咪,陪着他们一起散步。
陆炳说好。
孟垚说,想买些笔墨纸砚,让他陪着一起去。
陆炳说好。
孟垚说,他去拿银子。
陆炳想拉住他,不让他去。他一抓,抓空了。再抬头时,身边没有了孟垚…….
“孟垚……孟垚!”陆炳给自己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