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经纶和陈简策两人面对面坐在矮塌上，中间的矮桌上排着一摞折子。

武经纶边看边感叹，“天下百姓，都想让海刚峦做自己的父母官。海刚峦当得起这句盛誉。”

“海刚峦面面俱到。”

“南方的赋役，他给了具体的建议。今年赋役全免。明年农户免征，商户按照北方的标准征收，徭役正常征。后年开始，一切正常。”武经纶说完，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在心里算着南方的收支平衡。

陈简策也在心里算着，算完他点点头，“这个折子，我要给父皇解释一下。”

自古赋役是大事，最终是要皇帝点头才算作数。

“是。”武经纶把这个折子单独拿出来，放到一边。

陈简策看武经纶写得关于发展商业的折子。他鼓励支持商户在本地开店的同时，到周边城镇甚至临近行省开店。

比如，曲靖产茶叶。曲靖的茶商可以到嘉定府开店。这种跨区域开店的，在当地府衙签署合约，开店至少五年以上。第一年免税，第二年征半税，第三年正常收税。

比如，宝山府产丝绸。宝山府的丝绸商可以到嘉定府开店。

武经纶的目的是，每个行省的府衙所在城府，茶叶、丝绸、瓷器都有店铺，每个行业可以不止一家店铺。让整个商业流动起来。

陈简策看完这个折子，“你是想让所有的大城，都如宸京那般繁华。”

“是的。我的目的就是，有土地的人继续种地产粮食。没有土地的人可以去给开店的人做工，也能赚银子买粮吃。只要人人都有事干，整个国家会越来越富裕。一个人有粮吃，有钱花，他不会想去造反。没人喜欢打仗。”武经纶缓缓道来。

陈简策举一反三，“这与流民迁入苗瑶，带动苗瑶人种地，是一个道理。”

武经纶看看陈简策，“万变不离其宗。安民，富民，强国。”

陈简策不看折子了，从一旁绕过来，窝到武经纶怀里，抱着他。武经纶一手揽着他，另一只手又翻开了一本折子。

陈简策闭眼靠在武经纶肩上，想着他刚刚说得那句——天下百姓，无人不想让海刚峦做自己的父母官。

陈简策手指点着武经纶的下巴，“天下君主，谁不想要武经纶做佐臣呢？”

武经纶放下了折子，拿着陈简策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非也。历史上，我这样的臣子多数被早早斩杀。殿下觉得我好，是因为殿下足够好。”

陈简策双手抱着武经纶的脖子，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我说不过你。”

武经纶笑着继续翻折子。

陈简策北归的日子最终定在六月二十八日，先到张家渡，转西奔向果子渡，而后顺着太平运河一路北上，直达宸京。洪尘绸预估，大概十八天到达宸京。

西平侯沐盛、世子沐青云、兵部侍郎兼剿匪总督洪尘绸、南沽巡抚海刚峦、两位土司、葛月和卢冠南，全部随陈简策北上面圣。

二十七日这天清晨，阴天，暗沉沉的。

孟垚受伤以来，已有二十天。在白东升的治愈下，已经结痂，但仍是不敢用力。在这种阴沉沉的天气，伤口很难受。

陆炳从外面回来，“天气不好，你伤口是不是难受？”

“不难受，好得差不多了。”

“明天殿下坐马车到张家渡，你也坐马车。”

“嗯，行。”孟垚坐在床边看着他。

“蔚离，你好没好？”门外传来沐青云的声音。

陆炳气笑了，“他真是烦死了。”说着走到了床边，“我和沐青云出去一趟，他想去城北那家首饰铺子看看，让我帮他看看玉器。”陆炳从小玩玉器，很懂行。

“好。”孟垚笑了笑。

陆炳要走，孟垚拉住他的手，站起来，踮起脚来吻他。

陆炳抱着他，低头吻他，怕孟垚牵到伤口。

两人分开，孟垚又凑上去亲了一下陆炳的唇，眼睛眨了眨。

“今日怎么这么粘人？”陆炳说着，侧头咬了一下孟垚的耳朵。

“蔚离！”

“来了！”陆炳对门外喊了一嗓子，回过头看孟垚，“我很快回来。”

“好。”孟垚放开他，后退了一步，看着陆炳出了房门。

陆炳陪着沐青云在城北看了三家首饰铺子，在第三家遇到一块上好的光白籽。

陆炳拿在手里摸了摸，点点头，递给沐青云。

沐青云也装模作样的摸了摸，其实他啥也摸不出来。

“宸京有手艺好的工匠师父，你喜欢什么，让他们给你雕什么。”陆炳给他建议。

沐青云点点头，掌都去付银子。

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把店里的人都惊了一下，掌柜的念叨：“雨来了。”

陆炳走到门口，抬头看着黑压压的云皱起了眉头。

沐青云还想去看看茶叶店，陆大少爷不陪了，着急要回章台。

“我自己逛有什么意思。”沐青云嘟嘟囔囔的随着陆炳回了章台。

等他们进了章台院里，下起了雨，虽不是暴雨，但雨点下得密集。

陆炳把马缰扔给沐青云，跑回了楼上。

“哎！你急什么！”

陆炳不理沐青云，直直跑回二楼，跑到他的房间门口。他站住了，缓了口气，推开了门，“我回来了。”

没听到他想要的那个声音，陆炳在瞬间心跳加速。从刚刚那一声惊雷后，他就感到心慌。陆炳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到人，心慌急速加剧。

陆炳跑出了房间，急速上了三楼。急切的敲门，绝对失礼的敲门。

武经纶来开门。

“孟垚在这儿吗？”陆炳看着武经纶，渴求武经纶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不在。他……”

陆炳不想听武经纶说什么，他转身跑下了楼，跑去了薛涛的房间。他甚至不敲门了，破门而入。薛涛和葛月似是都不意外他的到来，他们的平静深深刺激着陆炳。

陆炳快速看了一圈，孟垚不在这里。

陆炳抹了把脸，闭了闭眼，“师娘，孟垚呢？我找不到他了。”

薛涛从桌边站起来，“孟垚给你留了信。”

陆炳又飞快的跑回自己的房间，他现在不敢让自己的脑子想什么事情。他奔回房间，在卧房他的枕头旁，有一个信封，上面没有字。

陆炳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雨水，控制着手不要抖，拿出里面的信，只有一页纸，入目只有寥寥几字“陆炳，我走了，别浪费时间寻我。”没有署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谁写得信。

陆炳放下信，跑出房间，奔向楼下，向马厩跑去。

他牵过自己的马，奔向了雨中。

雨下大了。

武仕、薛涛、葛月、朱潇在二楼看着陆炳跑出了院门。“我去追他吧。”武仕说道。

“不用。”薛涛看着院子大门，“他追不上就回来了。”

葛月似有不懂，看着外面的雨，回过头看薛涛。薛涛表情冰冷，眼里含着泪。

陆炳奔出城门，奔向城外的官道。他胸腔里堵得要爆炸，脸上泪水雨水分不清。

马蹄踏着雨水，一路水花，飞驰向前。

不知跑了多久，他跑到了这条路的分岔路口。向南是去湘城，向西是去宝山府。他不知道孟垚去了哪里。

陆炳选了湘城那条路，因为从湘城可以去鹿城，章台的人都在鹿城。可能孟垚去找章台的人了。

陆炳在这条路上狂奔。

大雨瓢泼，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人一骑。

一个时辰后，陆炳再次回到刚刚那个分叉路口，转向西奔跑。

一人一马全都湿透了，他仍是不管不顾的跑着。

天黑了，武仕见陆炳还没回来。直接跑去找武经纶，“主子，我带人去找找吧。这么大的雨。”

武经纶看看天色，“再等等。”

一刻钟后，水当当的陆炳牵着马儿进了章台大门。大雨中，马儿的身上微微散着热气，可见跑了多远。

武仕和沐青云撑着伞跑过去，武仕接过马儿，沐青云给他撑伞，“蔚离，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你…….”沐青云得知孟垚走了，吓得魂都没了，生怕陆炳宰了他。正好他和陆炳去逛街了，孟垚走了。就像孟垚和他串通好的，他真的很冤。

陆炳似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他这个人。一个人，走在雨中。走到榕楼前的榕树前，靠着树干坐下来。

榕树繁茂，却也遮不住雨。只是雨水会慢一拍落下来。

武仕和沐青云站在他附近，却不敢靠近他。

一双绣鞋缓缓走过来，薛涛撑着伞，“你们上楼吧。”

武仕和沐青云上楼，看着薛涛走到陆炳面前。

“师娘会告诉我他去了哪儿吗？”陆炳的声音嘶哑。

薛涛还没开口，先抹了把泪，“他没说，只说他要走。”

陆炳点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薛涛问他。

陆炳没说话，还是垂着头。

“陆大少爷，你知道你们陆家的门槛有多高吗？”薛涛的话语里带了一丝丝往日在章台待客时的调侃。

陆炳抬起头，看着薛涛。

“怎么嫌我说话不好听了？”薛涛笑了一下，却又抹了把眼泪，“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想迈过你们豪门贵族的门槛，有多难吗？”

“我的事想来你们都知道。所以，我特别理解孟垚。”薛涛皱了下眉头，“我还舍不得他走呢。终于，大仇得报，我们要回宸京享福了……”薛涛的泪簌簌滚落。

薛涛耳边响起昨天孟垚的声音，他边哭边说：“他说要带我回陆家……”

薛涛问陆炳：“你说要带他回陆家，你要怎么和长辈介绍孟垚？”

陆炳张口就要反驳……

薛涛没给他机会，“你不在乎他所有的过往，你的家人呢？你为了他，和家里争执？搬离陆家？孟垚他担得起这份罪责吗？”

昨天孟垚哭着说：“师娘，你和他说，回京后，遇到合适的姑娘就娶亲吧。”

“陆大少爷，你陪着殿下收复南方，回京后升职是一定的。以你陆家的家世，以殿下对你的器重，你就是尚个公主都是行的。”薛涛擦了擦眼睛，“回京以后，遇到合眼缘的姑娘，娶了吧。别费心思寻他。一个人若是真心想躲你，你是寻不到的。”

薛涛转身，泪水滚下来。见到朱潇在前方等她，薛涛走过去。绣鞋和裙摆湿透了，朱潇一把横抱起来，上了楼。薛涛在朱潇怀里泣不成声。

陈简策和武经纶在窗边看着下面的陆炳，陈简策开口道：“五年前你走的时候，是不是也希望我立妃？”

没听到武经纶的回答，陈简策转头看他，武经纶看过来，“嗯”了一声。

武经纶很理解孟垚，陈简策的身份带来的压力，远大于陆家。

想跨越这种差距，千难万难。

小小的孟垚，如何跨越？

所以，当孟垚说他要走的时候，武经纶只觉得，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夜，孟垚跪在陈简策面前，“感谢殿下的栽培。孟垚有负殿下，不能去宸京。”

当时陈简策还以为孟垚在说笑，“你起来说话，还有伤在身。”

孟垚坚持要跪着。

“和蔚离吵架了?”

孟垚摇摇头，抬头时，脸上挂着泪。

武经纶让陈简策坐下来，看着孟垚，“你要走？”

孟垚点点头。

武经纶继续说：“你在章台多年，于朝廷有功。回了宸京，殿下自有赏赐给你。”

孟垚笑了笑，“我知道。”

武经纶又问：“这些事情，你都想好了？”

孟垚点点头，抹了把脸，“想好了。”

陈简策看着孟垚，“你想走，我不能拦你。有朝一日，你来宸京，一定要来看我们。”

“好。”孟垚一直点头。

自那日后，陈简策常常看着武经纶发呆。每晚睡觉的时候，都要抓紧了武经纶。

武经纶吻他的额头，把他搂到怀里，话到嘴边却没出口，只是拥紧了怀里的人。

这一章是我写得最快最流畅的一章。似乎这些文字本就应该在那里，只是借我之手，敲在电脑上。

边写边哭，边哭边写，一度哭到看不清屏幕，停下来哭一会儿，然后接着写。

爱有千难万难，每种难，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