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着大道的修士们，揣摩着天意，将上天赐下的预言看作是金玉良言，但这也何尝不是一叶障目。

于是反而对着他人的苦难沾沾自喜，自认为自己读懂了天意，看透了天机。于是更加执着，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哪怕死到临头也不曾悔改，坚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自己遵循了——天意。

而君之楷再回看元虚道人在潇寒派山上说过的话语，只觉得可笑无比。

千年里自己内心的挣扎与困扰，在决战之时对元虚道人质问后得到的不尽人意的回复，在货真价实的事实之前，君之楷终于不再怀疑自我。

这件事情，根本就与他毫无关系。不是因为他命中注定要走无情道，天道眷顾他才斩掉人间的因果。修士总是傲慢地，追逐着高处触摸不到的天空，却忽略了凡人其实与他们同处下界，也忽略了凡人们的喜怒哀乐。这样的风气一脉传承，造就了修士虽然也活在下界，却彷佛与人间隔绝一般。

但君之楷虽然是凡人出身，却也在修仙界耳濡目染了快两千年，哪怕自己再不愿承认，也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与那些他嗤之以鼻的修士们，并无不同。

“你的眼睛……”云朝辞走上前来，用自己的手背，盖住了君之楷的眼睛。

“我很喜欢你的眼睛，很干净，很清澈，就像是小鹿的眼睛一样。”云朝辞轻声说着，“在失忆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这样，在幻境中见到过去的你的时候是这样，神魂回归之后，找回所有记忆的时候，我的回忆中的你也是这样。”

“虽然时间让你的眼睛里增加了一些东西，也染上了不少阴影，但是并没有改变你的本质。”云朝辞放下手，君之楷看着他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就像看见了深邃的夜空，“就在现在，我也觉得你并未改变。”

“你与我第一次见到的君之楷，还是同样的人。”

定邪剑在君之楷的手上，虽然让外界的亡魂不敢靠近，但却也让君之楷自身带着的业障蠢蠢欲动。

也许是看到了落泪的君之楷，觉得正是他心里脆弱的时候，想要勾着他走火入魔，怨气更加猖狂起来。

云朝辞注意到了这一切，想要帮君之楷镇压掉这些不听话的怨气，但是君之楷却拒绝了。

“曾经，我有很不想见到的人。”他看着云朝辞，已经止住了泪水，“他的话语曾经一直困扰着我，他是我千年来复仇的对象，我怨恨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我的人生之中意义非凡。”

“我曾经想要躲避他，在杀掉他斩杀她之后，在完成复仇之后，哪怕在梦里看见他第一反应也是逃避。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不敢面对他，我害怕他说的话是事实，那样的话，我恐怕承受不了。”君之楷自嘲地笑了笑，是对以前那个怯弱又害怕的君之楷的自嘲。

但是，那都只是曾经了。

“哪怕我亲手杀了他，我也没有复仇的实感。他不害怕那份死亡，他并不觉得死在我的剑下有什么不对。”君之楷拿起了点墨剑，凝视着剑身，“他甚至以此为豪。”

“所以我要否定这一切。我要告诉他，他是错的，那一切都是他的幻想。”君之楷把点墨剑握在手中，“我不能再让梦魇困住我了，如果在人间的复仇并不完全，那么我就要在冥界，将他彻底终结。”

死在点墨剑下的人影缓缓出现，他是虚影的状态，摸不到实体。元虚道人看着君之楷，淡然地一笑。

他看起来总是那么云淡风轻，衬得君之楷在他眼前是那么无力。不论过多少年，师父都还是师父，但是君之楷已经不承认这个人是师父了。

云朝辞默默往旁边移了一步，给他们腾出空位，面对着元虚道人的脸，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尤其是眼前虚影的身上，熊熊燃起的象征着业障的黑火，让他明白这个人绝对不是看上去的那般月明风清。

元虚道人看了他一眼，疑惑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是你啊。”

“你不会还忘记了吧？”君之楷冷冷地说道。

“之楷。”元虚道人还是那副好师尊的模样，慈眉善目，“他毕竟是你无情道上的障碍。虽然你最终也没有选择无情道……果然，果然你是注定飞升之人。”

他的声音中隐隐带着狂热，像是贬依佛祖的信徒。

“和你无关。”君之楷冷冰冰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与我无关？”元虚道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论，哈哈大笑起来，“君之楷，我是你的师父！是我在君家发现了你，是我教导了你！也是我最后成为了你成仙路上的台阶，你怎么能说出，你的飞升与、我、无、关？”

但是他终究不像刚才那般淡然。

果然，君之楷对此心生厌恶，果然这个人，只会在他的飞升这件事情里上心。所以也只有提到这件事情，才能真正引出这个人的另一面。

“你认为，我是天意，对吧？”

“当然！君之楷，你是受到天道眷顾之人！这是命中注定！”元虚道人激动了起来，想要迫切地证明什么。

定邪剑在君之楷的身上，所以他也可以借此看见，缠绕在元虚道人身上的，充满怨恨与愤怒的，撕咬着他的脸庞。

想来，这就是说云朝辞说过的，元虚道人身上的业障。

“但是你误解了天意。”君之楷摇了摇头，他向着元虚道人，上前一步，“关于我，和关于我父母的部分，你满心满眼都觉得那是天意，就像你觉得我要走无情道一样确定。我被你的话语困扰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今天我知道了。”

“那件事情与天无关。”

他终于，可以坦然地说出来了。不是因为自己的错，不是因为自己的命运才导致了父母的死亡。哪怕冥冥之中真有命数，这件事情也与天意无关。

“无情道……”元虚道人像是在喃喃自语，怅然若失般看着自己的衣角。这个人现在在想什么？想着自己师父丧尽修为换回来的那则预言？想着自己为了那则预言做出的努力与寻找？哪怕到现在，也还是在盲目地确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无错吗？

君之楷不再去想眼前这个人的想法，他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面对自己的内心。

“我看到了那则预言。”君之楷也不想再与这个人虚为委蛇，“你是因为我的姓氏而选中我的吧？”

元虚道人甚至还笑了，他的神智看着回归了一点：“是啊，君。之楷，这不就更加佐证了这就是命运吗？”

“但在我之前，你也找过其他姓君的孩子吧。”君之楷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我并不是你唯一的徒弟吧？那些孩子，最后都怎么样了？”

师叔们对着他狂热但是又有同情的目光，刚入门的君之楷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的君之楷却很清楚。

狂热是因为觉得他可能是预言中所说的人，同情是因为知道掌门的本性，良知尚存的人在哀叹着他的命运。

“他们都没能通过考核，他们都不是命定之人。”元虚道人甚至还能微笑着回忆起那些孩子。在开始寻找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一条漫长艰难的道路，中间可能会出现无数的牺牲品，但所幸，他最后还是找到了。

“只是被你害死了吧？”君之楷冷冰冰地说道。用考核和师父的期望包装外在，但实际上却跟让徒弟们白白送死没什么区别，年少的孩子当然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师父，就和当年的君之楷一模一样。

“那是他们没有福分。”元虚道人说道，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也没有歉意。

“你怎么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种话？！”哪怕已经知道了眼前人的本性，元虚道人还是能一次次地突破君之楷的底线。面对因自己而死的徒弟，心里就没有一点悔改之心吗？

没有福分……君之楷只觉得可笑，如果那个时候的自己没有遇到云朝辞，也估计会葬身在化妖山里面。元虚道人不会为了他的死亡而感到惋惜，他只会成为元虚道人口中“没有福分”的一员。

“我可是希望他们就是预言中的孩子，所以才留下了他们啊。”元虚道人现在虚幻的身影和垂下的眼眸，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几乎都要以为是悲天悯人的神像。但是君之楷知道，这个人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无比疯狂的心。

“但他们却没有这份资格啊。”元虚道人甚至还在轻笑着，“他们都比不上你，之楷。”

君之楷看见了他的师兄师姐们趴在元虚道人的肩膀上，听到他这话后，愤恨地撕咬了一口，像是想从他的身上咬下一口肉来。比起君之楷，还有其他人更加恨他。

“你觉得我很重要吧？”

修士，就是执念的具象体。君之楷看的清楚，执着于大道的修士，有自己其他的想法的修士，无一例外地，都朝着自己的目标方向努力前进着。

不择手段，甚至有些走火入魔的。

对于这样的人，除了他们看中的那个目标外，其余不论是什么东西都无法摧毁他们。

“你觉得你为了我的大道付出了一切吧？你觉得我的成仙有你的一份子吧？”君之楷接二连三地质问下来，想要击破元虚道人表面上的冷静与内心的防线，“你想让我记住你吧？记住你为我的成仙付出了多少，又做出了多少努力。”

“但是那样的话，你就想错了。”君之楷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曾经在意过，也被这个人的话束缚过，就像是剑柄悬在自己的头顶上惶惶不可终日。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就像云朝辞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选择走上了杀戮道，是他选择了证道成仙，天道选择了他，可又何尝不是他自己选择了天道呢？

哪怕是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修仙界里，君之楷也还是君之楷。他的本质，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我从未感谢过你。你擅自地认为我就应该选择无情道，而我否定了你。”君之楷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喊过“师父”的人，这个已经不再有师徒情分的人，“你并没有成就我的大道。你所认为的一切，你所相信的天意，在我这里并不成立。就像你给我擅自下定的命运，你想要我走无情道，但我最后被认可的却是杀戮道。”

君之楷笑了一下。

“仙界也有窥探天机的仙人，而他跟我所说的是，他看不透我的命数。”

和他叛师那日的情形完全反了过来，君之楷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是清醒。一直是他在反问，他在叙说。

“我并不是因为你所说的，我是命中注定之人而飞升的。我不会让所谓的命运来左右我自己的选择。我和你并不一样，所以，现在的我，也不在意你说的这一切。”

“我不会再因为你而困扰了，也不会再因为你的话语而自我纠结了。”君之楷看着元虚道人，这个作为他千年梦魇的主角的人，“你于我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我不会记住你，也不会在意你。”

“我会从这个冥界中出去，我会继续生活在人间和仙界。”君之楷看着眼前瞪大眼睛的人，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内心，“而你，就在这个你曾经来过的地方，永远留下吧。”

他不再看着这个人，也不再听这个人讲些什么。元虚道人被他身上的亡魂牵扯着，坠入了无间地狱。而从今以后，君之楷的人生，就与这个人再无瓜葛。

在竹林中走了许久，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挡住了天空的阳光。他在原地徘徊，不知道外界的天色几何，今夕何年。等君之楷好不容易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回首过去，才发现心中的迷茫已经荡然无存。

仰头望天，不过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朝辞：你依旧是你，君之楷。

之楷：我明白了。

第四卷卷名也无风雨也无晴出自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一章算是全文的立意章。

哪怕在不正常的环境里面也要坚守自己的初心，人只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最后君之楷得到了释然。

这一卷的主题就是释然，当时我在选卷名的时候很纠结，喜欢苏轼的这句，但是又觉得太释然了hhh.

最终还是决定保留原本的选择。

今天是七夕！祝各位七夕快乐！

昨日我这边地震了，被吓死……

欢迎大家多多评论，每一条评论我都会看的！

感谢看完这一章的每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