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末，天气还透着些许闷热。道路两旁的叶片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显得虚幻却美好。

付行舟穿着墨蓝色的校服裤，校服外套被他脱下来，松松垮垮地搭在左手臂上，他右手插在口袋里，缓步向前走。

看着路上一颗一颗的小石子，他冷淡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耐烦，那双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白色板鞋重重踹了那石子一脚。

可怜的石子在柏油路上滚出大概三四米，落入了一旁的排水沟。

付行舟停下脚步，抬起头，眉宇间写满了烦躁。夏天怎么还不过去?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青城市一中的校服，路过的行人们大多朝他瞧上一眼，下一秒又露出带些鄙视的心领神会的表情——这高中生八成是翘课出来玩耍。

虽说付行舟并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看法，但他还是重新选择了一条小路，拐了进去。

他随便找了个看起来干净些的墙壁，靠着它坐了下来。

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曲起指节在打火机按了几下。

恰好一阵风吹来，刚被点燃的香烟就这么熄灭了。

付行舟本来就皱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脑海里划过付明理发现自己抽烟，拿着鸡毛掸子抽自己时的神情。他淡淡地牵了下嘴角，眼底划过一丝讽刺。

大拇指再次用力，这次成功将香烟点燃。

一整个下午，付行舟抽光了半盒烟，游戏一局都没有输过。

很快，天色暗了下来，周围亮起了模糊的灯光。付行舟打开微信，列表的最上方果然是付明理发来的消息：

“行舟，爸爸今天累了，你带些饺子和啤酒回来。”

付行舟的心底涌上深深的疲倦感。

自从母亲离世后，父亲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除了工作，生活单调的只剩下喝酒与赌博。

付行舟已经能想象到付明理像滩烂肉一样堆在沙发上，眼球浑浊，机械地与电视机里那群大惊小怪的演员一起大笑。

但付行舟还是认命地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在老旧小区外的小饭馆里，付行舟买了饺子。

进入小区，天已经彻底黑了。

一辆大红色的豪车停在路边，车窗开着，驾驶座上似乎是一个男人正在吸烟。

付行舟看不真切，他只是觉得对方似乎也在打量着自己。

开着大红色的车，大概是个审美差，个性又张扬的人。付行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他提着塑料袋里的饺子和晃荡着发出清脆响声的啤酒，弯腰进了三单元。

这便是他和秦厌的第一次见面，这时的他还不曾知道这个男人会像那辆红车意外闯入他视线里一样，在他心间盘横占据很多年。

他和付明理两个人住在四楼西侧的两居室。穿过熟悉的低矮楼梯间，付行舟终于到了家。

付行舟站在防盗门口，鼻子动了动，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淡淡的铁锈味，混合着泥土野性的气息，一股脑钻进他的鼻孔。

付行舟将拎着的啤酒放在地上，背后无端地冒出一层冷汗。

他掏出钥匙，插在有些生锈的锁孔里，转动，再转动。付行舟的力气快要将钥匙扭断，终于，在金属碰撞的吱呀声中，门被拽开了。

“付明理？付明理！”付行舟喊了一嗓子，同时弯下腰提起那个酒瓶。

迟迟没有回答，房间里还残存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香精味，天花板上的灯管默默发光，无声的沉重感向付行舟压了过来。

付行舟不自觉地收敛了声音，绕过门廊向客厅走去。

他先看到的是父亲的后脑勺，和他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只粗壮的胳膊。

“又睡着了。”付行舟嘀咕了一声，将校服扔到了沙发上，绕过地上堆着的袜子和外衫，向沙发上躺着的男人走去。

“喂，付明理。”还没看清男人的脸，付行舟便伸出脚踢了踢沙发。

沙发上的付明理依旧没有动静，甚至没有鼾声传来。

付行舟终于不耐烦了，他飞快地踢飞一只灰色袜子，站到了付明理的面前。

下一秒，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心跳几乎停止，浑身的气血奔腾着向头顶上涌。

眼前的男人满脸血污，已经扩散的瞳孔直视着前方，嘴角边是黑色的血痂，他的整张脸扭曲成一个诡异的样子，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付行舟捂住了嘴，他尽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叫喊。

眼前这个惨死的男人不是付明理。

付行舟腿弯发软，他向后踉跄几步，勉强在身后的墙壁上稳住身形。

付行舟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庆幸或是该有其他的什么情绪。死的不是自己的父亲，但这个陌生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会惨死在自己家里。

“嘀——”消息提示音响起。

付行舟被吓了一跳，他感觉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手指颤抖着，第三次方才顺利地从口袋里取出手机。

报警吗？还是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

手机屏幕发着惨白的光，付行舟呆愣着，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嘀——”手机再次震动起来，第二条消息传入了。

付行舟飘忽的思绪终于被拉了回来，他颤抖着按下开关，打开了微信界面。

付明理大海的头像旁出现了两个小红点。

付行舟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点开了红点。

他紧咬着牙关，眼睛微微泛红。他向来是冷漠独立，打碎牙和血吞的，但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从前的淡定果敢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还是需要有人在身旁，与他一同承受所有的未知。

付明理发来了长长的两段话，文字组合在一起，刺激着付行舟的大脑皮层。

“行舟，爸爸有些事情要处理，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在你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请立刻乘坐37路公交车，在终点站下车，找到春申路八十七号店铺，去找里面的店主。

“家里沙发上的那个“东西”，告诉店主，店主会帮你解决的。剩下所有的一切，店主都会告诉你的。不用担心我，我会尽早赶回的。”

付行舟盯着两段话，很久很久，他的大脑的言语区不断拆饭理解着这些字符。他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些汉字的含义，只感觉嗓子里的恶心感在加剧。

将信息再读了一次，忍着恶心，看了沙发上的“东西”一眼，付行舟终于有了动作。

他拿起一罐啤酒，粗暴地打开，扬起脖颈，将里面浅褐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接着，付行舟手指脱力，易拉罐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吧。”付行舟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他犹豫着，还是没有关闭客厅的灯。这个他居住了十八年的家，此刻充满了陌生气息，他不想触碰这里的一切。

漠然锁好门，下楼。

知道再次吹到夜间的晚饭，付行舟的思绪才清楚了一些。那件校服外套被他拉在了沙发上，此刻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难以抵御寒风的侵袭。

踏上37路公交车，付行舟从口袋里摸了好久，只找到了最后一枚硬币。

他将它扔进了投币箱。

“空调车两块。”司机大叔粗着嗓子，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付行舟局促地站在原地，却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硬币了：“抱歉，我……”

司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吧行吧，上去吧。”

付行舟感激地点了点头，走到了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这个时间，车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车厢格外的安静。付行舟目光专注在窗外掠过的灯影，他尽量不去回想沙发上那个男人的那张脸。

“春申路八十七号，春申路八十七号。”付行舟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现在的一切都太过虚幻了，他总感觉自己什么都抓不住。

大概一个小时后，终点站春申街终于到了。公交车猛地刹住，终于结束了这次晃荡不止的行程。

付行舟跳下车，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街道。即使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八年，但他从未真正涉足春申路。

夜色浓重，就像一头隐藏着的巨兽，吞噬掉每一个进入的人。

这条街上的楼房清一色的灰色外墙，搭配白色的阳台，整个风格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透着上个世纪的古早韵味。

“十七号……”付行舟仰着脸，终于在每栋建筑的侧面发现了黑色的大大的编号。

“一……二……三……”

“……八十六。”付行舟默默数着，却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这里没有八十七号。

偶尔路过的一两个行人行色匆匆，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停下来和这位少年搭话的兴趣。

付行舟终于拦住了一位年轻女子，他急忙问道：“你好，我想问一下，春申街八十七号怎么走？”

女子的脸上立刻露出古怪的表情，她长长的指甲撩了下头发：“拜托，这里只有八十六号，哪里来的什么八十七号？”

说完后，女子踩着银色高跟鞋，飞快向前走去。

付行舟后背上的凉意再次加重，他想起了曾经偷着看的恐怖小说。

很多开头都是这样的：主人公误入一个不存在的房子，接下来，离奇而诡异的事情会轮番上演。

虽然他知道自己完全不够主人公的标准，但他还是头皮发麻。

“嘀——”第三条信息传来了。

付行舟的胆子不算小，但接二连三的奇怪事情，还是让他产生了恐惧。

他找了一个距离路灯很近的位置，心里总算有了些安全感，接着，他打开消息栏。

依旧是付明理发来的微信消息：行舟，别太着急，稍微等等。十二点后，你便可以找到春申路八十七号了。

付行舟的头皮发麻，他有种冲动，想要落荒而逃，他只想逃离。

家中有一具陌生尸体，眼前又是找不到路的奇怪街道，付行舟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掉了。

付行舟点了一只又一只的香烟，烟草的香味缓解了他的紧张，他在晚风中等待十二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