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桃心下一凛，身形却还是未动，反问：“什么东西？”

“你们在兕形山找到的石头，黑色的，和刚才被你打碎的那个很像的。”姬善培回答，一边打量着蹲在地上变成小小一团的人影，他摸不准她是不是会乖乖交出那石头来，还是如姜仲铭所诅咒的，她拼死也想要杀了他。

“那是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姬善培想想又补了句，“兕形山上下我都翻遍了，而除了那天晚上你们几个上去过之外，那里没有人去过，所以那个东西一定是在你这里。”

毛小桃还蹲在原地。姬善培侧了侧身体，想看看她什么表情，才发觉周围暗得只能看出人影，她的脸他无法看清，她会做出什么动作，他一样会看不清。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如今真是个活人了，在黑暗中的目力比身为亡灵时差了许多。想到此，内心莫名觉得有些焦躁，瞄了眼毛小桃朝向的方位，抬脚就要踩上石淮的后背。

“哦，想起来了。”

姬善培于是轻笑一声，收回了脚。

毛小桃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石淮身前，道：“记得是有那么个东西。”

“交出来。”

毛小桃“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作，又问：“是控制亡灵的法器吗？”

姬善培盯了她片刻，居然毫不保留地说道：“是，是可以控制亡灵的冥黯大印，兕形山上的那个当年由申元末亲手所做，力量非同小可，能够同时控制的亡灵可达数十万之多，不是你白日所毁的那个可以相比的。”

又道：“还有其他好奇的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吗？你一并问，我什么都告诉你，然后你把东西拿出来给我，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放了我，你不怕临江的诅咒了？”

“那就杀了你放过其他人，也行。”

毛小桃点了点头，回答他：“那东西不在我这里。”

“你真想死？”

“不想。但是你也不想放过我不是吗？”

“东西在哪里？”

“拿回大印，你会杀掉大陆上所有反对你的人。”

“不拿回它，该杀的人也是会杀的。”

毛小桃不再纠缠，“你早点说要找大印，也许你就可以拿到它了，现在……”

“你在故意弯弯绕绕。”

“嗯，但现在的确晚了，我阿爹从望津回来那天，我就把那个石头交给了他。假如白天的时候你早点说，就可以趁着月琴回到巫咸祠之前拿回它。”

也许是毛小桃的语气太沉着，或者姬善培压根不相信御云死伤如此她还有说假话的必要，总之是没有任何怀疑地就相信了她的说辞，追问道：“月琴？毛峰把大印放到了月琴里？”

毛小桃轻轻应了一声。

“你跟我去巫咸祠拿。”说着就要抓毛小桃出门。

毛小桃顺从地向前走了两步，随口说道：“你不怕那个诅咒了？不怕我到了巫咸祠和大巫联手杀了你？”

闻言，姬善培几乎触到她肩膀的手蓦地顿住，接着冷笑了两声，甩手出门，头也不回道：“你想留下就留下吧，等我下来再杀你也是一样的。”

在当时，毛小桃根本没有细想她骗姬善培离开是为了什么，只是他问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想要争取一点时间，想着或许可以安排大家下山离开，又或者，她内心存着一点微弱的指望，指望自己还能想出办法对付他，或者指望大巫可以杀了他，但是大巫会插手大陆的事吗，应该不会，这一点她心中隐约明白。

她还有些愣神的时候，石淮伸出手，拽到了姑洗笛垂下的绶带。

毛小桃立刻回过神来，召唤来鲛珠照亮屋子。

活着的人不多，御云从没有经历过如此浩劫，墙壁上满是溅起来的血，证明了刚才那场屠杀的真实存在。毛小桃看着不大的屋子里颤颤巍巍或坐或站着的寥寥人影，被雷击一般几乎站立不能，但她还是呆呆地站着，心中的痛楚难以承受，想问问众人怎么样，又想告诉他们等下抓到时机一定要逃走，可是喉咙却突然疼痛起来，疼得她竟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周遭成片的红让她眼前有些发暗，过了良久，感觉到有人在握她的手，告诉她：“小桃，我们都撑得住。”

是石淮的声音。毛小桃定了定神，连眨着眼睛挣开糊住视线的红，才发现众人虽然神色间不知所措，却都还算镇定冷静。

毛小桃看向石淮，正要说什么，石淮先开了口：“我没事，不是很重的伤，你想做什么就做。”

又叮嘱一句：“不要有顾忌。”

可是顾忌太多了……

毛小桃说：“那等一下你能够找到机会的话，就带大家走，进山里，先躲两日。”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石淮松开了毛小桃的手，将她向门口推了推，“去看看你阿爹阿娘。”

毛小桃望了望他，摸着他为她取来的乾坤袋，丢下一句：“一定要活下去。”转身跑了出去。

宁芷还抱着毛峰坐在原地，看到毛小桃过来，向她招了招手，然后一把将她搂紧。

“阿娘……”

“阿娘……”

“阿娘……”

阿娘，我该怎么办呐。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办呐。

姬少中留在了这里，大约是替姬善培看着众人的。亡灵们也在，飘飘荡荡在扬灵湖畔。

不明亮的月光下，御云有了它从来也不应该有的模样，冷冷清清，晦暗萧索。

或受伤或力竭的淳于瑶姚思谷等人，在毛小桃出来后，很快就极自然地陆续挪到了毛峰身边，有的拿衣袖在擦眼泪，有的在仔仔细细地替毛峰整理着巫袍，有的紧紧握住了毛峰已经冰凉的手……他们都表现得已经沉溺悲伤，假如不是相互之间还在寻找时机交换着视线的话。

缩在宁芷怀中的毛小桃，谨慎地偷偷打量着四周，她看到姬少中朝他们这边看了看，但是没有走近，也没有叫他们分开，亡灵们绕着扬灵湖不知疲倦地晃来荡去，突然她发觉周围没有唐修江那道胖胖的身影。

靠着树干才能撑住身体不倒下的关千念第一时间就接到了毛小桃探寻的目光，头往御云山巅的方向一撇，嘴唇动了几下。毛小桃立刻就辨出来了，她在说“跟上去了”。

还有机会，毛小桃心想。假如这里动静太大被上山的姬善培发觉，唐修江也能牵制住他一段时间。那么，接下来的行动，一定要快。

要快，而且不允许失败。

毛小桃伸手摸到了怀中的乾坤袋，探探指，抓紧了里面那个姬善培在找的冥黯大印，握在手心，在衣袖边缘向众人显露出一点来，又立即缩手进袖中。接下来，她微微探身向前，一把抓住了坐在毛峰手边的姚思谷，张嘴无声说了两个字——“帮我。”

姚思谷未有犹豫，当即点头。

接着，在众人的目光下，毛小桃动动食指，指了指身后姬少中所站的方向，淳于瑶和姚东扬首先会意，手中却做着将毛峰的巫袍拉得更平整些的动作。

大概他们几人一时聚得有些紧密，姬少中的脚步开始靠近。

宁芷揽住毛小桃的手收得更紧，暗暗将她往一旁扯开了些，一边悲泣：“阿娘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都会……”

声音传到姬少中耳中，他的步子就停了，不过手中仍旧团聚起碎沙，语气不容反抗地说道：“都散开些。”

淳于明珠最先站起身，说了句“我去看看大家的伤”，向木屋跑了过去。

姜欢跟着起来，走到一旁树下，将关千念扶起，半揽半抱着一起去了木屋。

仲吕姑洗双笛齐出，姬少中紧接着挥琴来挡，却撞上了一跃上来的姚东扬，他正欲施术反击，背心又被闪至身后的淳于瑶袭击。扬灵湖前的亡灵们行动有些滞后，因为姚东扬已将悬丝刺入姬少中团在双手中的碎沙，球状开始扭曲，碎沙显出将要溃散的苗头。

姬少中仍在苦撑，执着于手中的黑石碎末，古琴暂时替他挡住了淳于瑶的攻势，亡灵应召而动，部分相助姬少中共同抵抗淳于瑶，还有大半奔向了毛小桃宁芷和姚思谷所在的地方。

双笛绕着圈，宁芷御笛守在圈外，将毛小桃和姚思谷围在中间，竹笛卷出离奇的风，叫人看不清圈内二人的动作。

姜欢不知何时悄悄出现，在帮宁芷一起对付亡灵的攻击。

突然之间，姑洗笛发出尖锐的声响，刺向众人的耳朵，刺得叫人头痛欲裂。

姬少中忍着想要抱住脑袋的冲动，竭尽全力地去控制亡灵，然而碎沙无法抵抗姚东扬的术法，未能坚持多久，碎沙终于散开，姚东扬挥箫扬风，将碎沙尽数向密林吹去。

亡灵的攻击立即有所停顿。但姬少中所受影响不大，召手唤琴，长指勾弹，杀伐之气应声而起，攻势狠戾，直击出去。

但诡异的是，一曲尚未完结，琴音便弱降下去，倏然而止。

姚东扬尚有怔忪，下意识朝毛小桃看去。双笛仍在绕圈划界，再回神，却是耳边传来利刃入体的声音，淳于瑶非常果决地杀了姬少中。

山腰处传出极大的响动，但是月色不明，无法看清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时过须臾，姬善培居然就临空忽至。只不过，他的脸上满是裂开的伤口，额间的小洞汩汩向外不停地流血。他双眉直竖怒目圆睁，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紧接着是嘭嘭两声炸响，金笛撞开了仲吕姑洗二笛。然而一袭红袍瞬间飞出，挡住了一闪而过的毛小桃和姚思谷。

又是嘭嘭两声大响，是宁芷姜欢被金笛掀翻摔出数丈外的声音。

姚东扬见状，惕然心惊，大叫提醒：“阿爹小桃，你们小心！”

红袍随着姚东扬尾音的消失而消失，姬善培双手大开奋力一扯，毛小桃的巫袍便被撕烂在地。

这时，毛小桃的脸才终于露了出来，露在被抛掷到地面的巫袍之下。她脸色灰白，是灵力枯竭之相，颤抖不止的身体伏在地上，整个人动也不动，好像连抬起头看一看姬善培的力气都没有。

姬善培的目光似乎可以喷出火来，只管死死地盯住地面，粗重的喘息十分急促，暴躁得几乎就在失控的边缘。

在毛小桃垂落在地的右手边，是浸在鲜血中零零落落的大印碎片。而她搁在腹部的左手，道道伤口中密密实实地嵌进了更多的碎片，嵌得很深，就像长进了她的肉里。

她明明气若游丝，口气还坚决，说道：“你要的东西，已经被我毁了。”

“你找死！”姬善培大喝，情绪自此完全崩溃，说话间已经猛起一脚跺向毛小桃躺在地上的身体，只听得几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盖住了她浅浅的呻吟。

应该是很痛，所以她立即蜷缩起了身体，将烂掉似的左臂塞进怀里，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地痉挛起来。

姬善培当然觉得不够泄恨，于是他掐住了毛小桃的脖子将她拎起，逼迫她去看他的金笛。金笛正好挥起，朝着淳于瑶的肩膀狠击过去，而她旁边，是昏迷不醒的姚东扬。

毛小桃感觉到呼吸困难，右手好像是想抓姬善培扼住她喉咙的手，但最后却留在他的手腕处，死死地攥住。那只被碎石嵌满而不成样子的左手，此时抬了抬，没能完全抬起，只能虚虚半举着。她眉眼低垂，目光仍清明坚定，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被她攥住的手又开始用力，她喉咙很疼，于是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但是挣扎得不算剧烈，好像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去说最后的两个字——“帮我”。

电光石火间，姬善培瞄到了她举至半空的左手，掌心中央似乎有一块陌生又熟悉的骨头。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他伤害她的时候，那把厉害的竹笛竟然一次都没有出来护过主。

他的疑问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缀着绶带的竹笛自眼前一下闪过。

只在瞬间，毛小桃那只半举着的左手就被炸成了一团让人无法看上第二眼的迷糊血肉。

同一时间，一口鲜血喷到了她的脸上，彻底窒住了她的呼吸。然后，她的身体就像秋日御云密林里的树叶那样，缓慢地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上。

“小桃——”

她听到小石头在叫她的名字。

可是声音像被斧头狠狠劈过，听得她一颗心被揪住般难过，她想让他别那么叫她。

她还想最后一次再睁开眼睛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