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来了淳于瑶和淳于明珠母女二人，远远的，站在御云山脚下。

毛小桃挥舞着双手热情招呼着，一边探头张望小声地嘀咕：“青柳是不是没来……”

“好像真没来。”石淮其实也默认淳于青柳会一起过来，一是她从没来过御云，二是扶风望月齐聚御云，是很多年都没有过的挺值得凑热闹的事。

淳于明珠大概看出了二人的疑惑，没等他们开口问就解释道：“青柳原先说好要一起来的，不巧出门前阿爹的几个朋友从海上来，她舍不得错过那些海上的奇怪故事，就留了下来。”说着从行囊中掏出来一个小布袋递给毛小桃，“青柳送你的礼物，嘱托了我好几次，叫我一见到你就交给你。”

“这是什么？”毛小桃接过袋子，隔着丝缎摸出来是块石头，摸着还有些温热，打开一看，是块赤红的玉石，小小一个，是正好可以一手握住的大小。她下意识抬眼看向石淮，石淮冲她摇了摇头，道：“看不出来，我也没见过这种石头。”

“是阿爹的朋友从海上带回来的，你们仔细看，这石中有水。”

两人又凑近了去看，才瞧见石头中央的水，饱满地占据着石块的几乎整个内部。毛小桃忍不住晃了晃，能听到明显的汩汩之声。

“哇！”毛小桃忍不住惊呼，“好神奇！这是什么啊？玉吗？水玉？海上居然有这么神奇又好看的东西啊！青柳说这个给我吗？她自己还有吗？”

“阿爹的朋友也没说这叫什么，只说是个好玩东西，见青柳喜欢就给了她，不过她一拿到这石头就说要送给你，她说红色最配你。”

一旁站了半天的淳于瑶这时笑盈盈道：“石淮有空给我们小桃做个发簪，把这石头嵌上，来日这头长发绾髻时簪上，多漂亮的！”

淳于明珠煞有介事地点着头，附和道：“这还真可以，红色也最是适当。”

石淮闻言，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青丝挽髻，携手白头，这场景他是真的想象过的。

倒是边上毛小桃，坦荡荡地露着明媚的笑颜，开开心心地把红玉石塞进石淮手里叫他收好，然后招呼扶风二人上山。

行路过半，几人才说到正事，即那些临摹自晋陵探微画作的人像。毛小桃把随身带着的姚东扬所画的图画拿给淳于瑶，道：“这些画我看了几天也没看出些什么名堂来，姑姑和阿姐你们再看看。”

“几个人像图案看着区别不大，说画的是同一个人吧，也有可能，可是这服饰部分呢，似乎又有些差别。”淳于瑶道。

“同一个人？”毛小桃倒是没想过这点，那日同姚东扬讨论之后，便默认这些图画是宴会、集会的场面，只是这许多不同的乐器又是什么呢？不过这倒是能解开姚东扬关于宴会没有女子的疑惑了。

淳于明珠问出了毛小桃想问的问题，“这么说来，此人是乐师吗？有这么多琴瑟笙竽。”说着将叠起的画纸展开了些，又道：“居然连编钟与编磬都有……咦？这个？”

“怎么了？”毛小桃立刻凑上前去，淳于明珠的食指点在了一把五弦琴上。五弦琴，古老的琴，当然淳于明珠的重点不是要说五弦古琴，因为她很快自语道：“应该是东扬画错了吧，琴弦怎么能交错呢，音错了就没法弹了呀……”

“错弦琴……”毛小桃一双秀眉不自觉拧紧了，她飞快地看了石淮一眼，然后对着淳于明珠正色道：“阿姐，前段时间在北地，我的确见过一把错弦的五弦古琴。”

淳于明珠难掩惊讶，“是吗？可是错弦的琴，要怎么弹呢？”

淳于瑶道：“还是要先问问东扬是不是原图就这样，琴弦这么细，画错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然而，突然而起的强烈预感告诉毛小桃，这不是出自姚东扬的误笔。

果然，姚东扬在这个问题上给了众人很肯定的回答，他肯定一笔一画都是照着文伯侯府小册子上的原图画的。只是如毛小桃一样，他因为关注点始终都在人头像上，从起笔临摹到落笔，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两根琴弦交错的事。

“但也许探微本人就画错了呢？或者临摹的人画错也不是不无可能……”他搞不懂错弦琴，而且认为毛小桃在庆平小镇所见的五弦琴，就是一把破损的古琴而已，毕竟三应川战役已经是几千年之前的事了。更重要的是，相比于乐器，他更建议大家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人头像上。

毛小桃不否认他的一番说辞其实很有道理，毕竟作为古琴高手的淳于明珠也表示错弦琴根本无法弹奏，加之那日在庆平，她见到那把琴的第一反应也是琴弦坏了。然而在她心底里，隐隐地，总是有些放不开的怀疑。万一呢？万一图画上的琴就是她所见过的那把琴呢？但是，这也不能告诉她人头像的身份。

不，不是不能告诉。

倘若她的怀疑成真，那把出自三应川古战场的五弦错弦琴至少可以告诉她，人头像所画之人与三应川之役处于历史同时期，那么，他的生平年代大约是涌河三王朝中最后的大贞王朝。

错了！三应川战场上挖出来的五弦错弦琴，不一定就制作于大贞王朝的七百多年里，而只能说是制作于大贞王朝覆灭之前，那就是整个涌河黎缗贞三王朝时期，那可是有着近两千年历史的三个王朝……毫无头绪啊……

不，既然知道作画者是探微。那么从就探微入手……

可是传说上古时代的人类同其他所有生灵一样，拥有很长很长的寿命。要想知道探微准确的生卒年，并不容易。

因为按照文人们普遍赞同的说法，大黎王朝时，人类尚未发明出文字，人类最初的文字契文，形成于大缗王朝后期，之后文明进入迅速发展的大贞王朝时期，直至混乱而黑暗的神隐时代到来，曾经高度发达的文明毁于一旦，几乎所有的文字记录都随着神明的离去而消失。

尚吾统一海内大陆成立大一统王国时，关于上古涌河三王朝及神隐时代的记录，仅仅剩下刻于龟甲、兽骨、石壁上的那点图文。更多的历史，以代代相传的传说故事的形式流传了下来。

不过，既然探微被称作画祖，应该是文明出现之后、文字出现之后的人物。

据流传至今的探微故事所说，探微身故时，大贞王朝已经进入由盛转衰的阶段。不过，由盛转衰这个词显然是后人之见，毛小桃想，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生活应该还算安定，社会是一成不变秩序井然的祥和模样。毕竟探微若是死于诸侯争霸战乱频起的王朝末年，故事也会换一个词语。

那么探微画人像的时间，可以缩短至大缗王朝末期至大贞王朝后期神明降灾之前……还是很宽泛啊，或者还得去书里找找是不是有什么看漏的记载……

“一路上我也不敢问小桃，你不知道刚才进门我看到你，我的心跳得有多快，我差点以为它要跳出喉咙来……”

毛小桃纷乱神游的思绪被耳边传来的淳于瑶十分激动的话语拉回，她才发现旁的人早已结束了关于错弦琴的交谈，淳于姑姑拉着她的阿娘和东扬的阿娘在说话，三人的眼眶里都泛着泪花，东扬的阿爹和她的阿爹迈着步子出门不知道要去哪里，边上的明珠阿姐在问等下能不能先带她去拜访婆婆。

她只好放下心中所想，点着头应下淳于明珠的请托，想着也许正好可以问问婆婆对错弦琴的意见。

一时间，一屋子的人慢慢散去。姚东扬去找林香，说是早前两人答应了花婶要帮忙一起准备午饭。石淮也跟在他后面出了门。

直到宁芷来请老迷雅去吃饭，毛小桃也没寻着机会说错弦琴的事，一来老迷雅和淳于明珠讨论玉冰蚕、麒麟血魄讨论得兴致勃勃，她不忍打断；二来她自己恍然间觉得过分执着于那把错弦琴，似乎容易把思路想窄，她决定今日暂且不想。

毕竟除了错弦琴，除了人头像，还有很多没有解决甚至连一点头绪都没有的麻烦事。

饭后，御云、扶风、望月，三族巫师久违地围坐在了一起，他们从最近海内发生的最大事件——凉丘城消失一事，开始谈起。对凉丘城的消失，海内所有有思想有记忆的生灵，都会立即联想到一百多年前临江的消失，那个困扰毛家、淳于家、姚家几代人却迟迟找不出答案的谜题。

这个多年未解的谜，终于在凉丘城这里，被毛小桃找到了一丝线索。这个线索，毛小桃认为在长命司，以及她当年去子午谷途中和后来在庆平、小金城都碰上的华服黑衣人，她提出这两者之间必有联系的主张。

众人面前沉默多日的姚思谷，在毛小桃话音刚落便率先提出了质疑，他道：“临江城内断不可能存在长命司这种地方。”

并且马上追加一句——“绝无可能！临江姜家不是凉丘沈家！”

“小桃也没说临江城就一定也有长命司。”玄棠立刻出声，与姚思谷对视的视线又转到毛小桃身上，“我猜你想说的是，那个黑衣人是长命司的负责人，你推测是他策划在凉丘城内设立了长命司，也是他，当年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使得临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是吗？”

毛小桃点头。

老迷雅道：“临江消失，距今百年有余，人活百年，还身形矫健能从宁芷和小桃的手里救走姜盛……不太寻常。”

毛峰接道：“不过长生之法，从古至今一直都是有巫师在修习的。”

“问题也不仅仅是长生。阿爹还记得岫里传高小英借生术的高阳吗？”毛小桃的余光里，一直坐着没出声的姚东扬此刻猛地坐直了身子。

毛峰点点头， “你在信上说，怀疑乌有的偶人巫术，也是由这个高阳女巫所授。”

“不错。可我要说的不只是这个，当日在岫里，高小英明明说过教她借生术的是个老人家，可是我和东扬在高月市集见到的高阳，至多不会超过四十岁。”毛小桃稍作停顿，又道：“再说几年前去子午谷时我见到的黑衣人，千真万确是个老人，而前些日子在庆平所见的，却是个很年轻的年轻人。我之前没想过这两人会是同一个人，是在高月市集见过高阳之后，我才慢慢有了这个猜想。”

“东扬回到望津说要去文伯侯府时，就与我提过这个高阳，”姚思谷接话道，“说来可惜，当年你们破了借生术，我以交感巫术使高小英认罪后，她的夫家托了许多人说情，要保下她腹中的孩子，她十分聪明，知道一时死不了便同我谈条件，说是有一条教她借生术的老大娘留下的帕子，能让我找到想找的巫师。我也的确靠那方帕子寻到高阳的踪迹一直停留在北方大氓山，便立刻安排了人去寻找，他们回来说寻遍了大氓山也只见到了数十个男子和一个中年妇人，根本没有什么会巫术的老妇人……现在回头想想，他们遇见的中年妇人很可能就是高阳。”

“应该是了。”毛小桃道，“大氓山，是临江地界内的山脉，旁边就是沉星江。我们在高月市集上碰到她，她说过玉蚕就是在沉星江下找到的。”

毛峰自言自语道：“那么她变得年轻，是在离开岫里不久吗……”

淳于瑶问：“容颜回春……难不成是长生术的一种？”

“我记得阿爹讲过的故事里，曾经提过临江的不老泉。”淳于明珠突然出声，将话题重新带回到临江。

“不老泉……这不是神话传说吗……”姚东扬倏地住了口，已经好几次了，他以为的传说故事，结果发现都是真的。

宁芷道：“东扬说的不错，不老泉只是个传说。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产生这个传说？为什么偏偏是临江，有了不老泉的传说？”

原因？姚东扬从来没有思考过神话传说产生的原因，难道不就是围炉夜谈随意编造的奇怪故事吗。他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猜道：“临江在人迹罕至的极寒北地，适合附会一些传奇怪谈，毕竟不会真的有人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核实故事的真假。”

“但实际上，真的有过不少人不辞辛苦深入临江的大雪原，只为了寻找故事中的不老泉。”宁芷说着发出了一声叹息，“没有人可以找到所谓的不老泉，临江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不老泉，真正可称不老的，其实是临江姜氏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