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桃和石淮回到御云时，天刚擦黑，借着不太明亮的天光，毛小桃看到山林里那棵巨大的合欢树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忍着心中一下子涌上来的强烈不安，从袋子里掏出来一个鲛珠，将它擦得更亮些，往空中送去。
鲛珠清冷的光辉下，那棵合欢光秃秃，失去了它的伞盖。
明明只出去了一天！明明她都没有耽搁，明明她已经很努力地赶回来了……
毛小桃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
石淮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赶不上，他走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半揽着她朝山林另一边的木屋走去。
清瘦的毛峰出现在了门口，正好看到了回来的二人，他喊了声“小桃”，朝他们走来。
毛小桃鼻子一酸，没能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向前跑去，一头埋进了毛峰的怀里，放声大哭。
毛峰冲着石淮扯起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石淮在毛小桃的哭声中，脚步沉重地走回家。
花婶子一看到空中亮起的鲛珠，就猜到是毛小桃他们回来，便开始在家门口徘徊。等看到石淮的身影，她不由得长叹一声，一边接过他肩上的包袱，一边道：“昨夜里突然起了阵很大很大的风，合欢的叶子大概就是那时候掉光的，太突然了……小桃她娘等了你们一天，哪怕再早一点点呢，让她们娘俩儿见上一面也好啊……这下错过，又要等上一年……”
石淮没作声，默默地拿好下山之前找到的青石，一边擦洗，一边构思它适合做成什么。
没一会，他就满心烦躁地扔开了手里的刷子，坐在凳子上看着天空发呆，月亮朦朦胧胧的，几颗星星也看不太清楚。
他出生御云，自然从小到大就听过无数奇奇怪怪的故事，其中的很多故事，都让感觉神明的残忍。
所以他不信神。
小时候他听毛峰说，巫师是神明在大陆的使者，代替神明维持大陆的秩序并且帮助万物生灵。
不是这样的，石淮老早就觉得这番说辞错了，神明和巫师不一样，迷雅迷拉一直在帮助别人，即使牺牲自己也会竭尽全力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但是这么做的只有巫师，没有神明。
所以他不信神。
他常常会觉得造物很残忍，天意即无意，神明……最为冷漠。尤其在毛小桃身上，他从来不理解天意让她在幼年就离开母亲是什么用意，更不理解天意让她的母亲每年回来团圆一天是仁慈还是恶毒。
每年秋天，当林子里的老合欢落下最后一片树叶的那天，渡海养伤的宁芷会回家，直到太阳落山时，她会随着太阳一起西去。
毛小桃哭得累了便直接睡了，手里还紧紧地抱着宁芷的那卷画像。
毛峰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到半夜，他不困，他在想这片大陆上还有多少地方是他没有去过的，这些年里他几乎已经走遍了整个大陆，却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宁芷被禁锢的那道生魂，他这辈子还能找到吗，宁芷还能真正地完整地回来吗……
当年伤害宁芷的凶手到底会是谁呢？这片大陆上到底有谁会使用禁鬼术？又为什么要伤害宁芷呢？十几年了，这些问题他一直找不到答案。
宁芷受伤西去后，御云请来过许多厉害的巫师帮忙寻找凶手，他们试了各种办法，可惜全部失败，这里面包括姚思谷的交感巫术，也包括长风崖的回溪追踪术……是谁，巫术修为可以如此的高妙，竟然一点点踪迹与关联都寻找不到。
毛小桃翻了个身，那卷画从她的怀里滚了出来，卷轴打开，宁芷那张温柔美丽的笑脸出现在了眼前。
那时宁芷刚嫁到御云来，有一天她从山里捡了只小小的兔子，兔子浑身沾满了脏土，宁芷带它去婆婆的清潭洗澡，婆婆难得兴致好，提笔为她作画一幅。
画中有一个可爱的灰褐色的小兔子，乖巧地蹲在宁芷的脚边，宁芷歪着头，伸出手来轻轻提起兔子的一只耳朵。
小桃常用的役灵就是这幅画中小兔子的模样。
毛峰第一次看到时，曾感觉心疼得仿佛整颗心脏都要酸涩到碎掉。
他一夜没有合眼。
毛小桃醒来后，心情平复了许多，翻身而起时看到卷好的画轴放在床头处，她摸上了项链上的银珠，默默地盯着那画卷沉思了许久，直到蜷曲的腿一阵阵发麻，她才将画卷拿起，小心翼翼地收回箱匣之中。
当她咬着脆饼找到毛峰时，毛峰正站在藏书室的架子前擦拭灰尘。
“阿爹，要我帮忙吗？”
毛峰递给她一块抹布。
毛小桃跟在毛峰后面，擦着他擦过的地方，口中絮絮叨叨地讲着邑宁的事。然后她问：“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人男人是错吗？”
“不是。”毛峰回答。
“那为什么好多人觉得这样错了？”
“因为这种行为与他们的观念相悖，人们不喜欢与自己不一样的人。”
“小石头和小林香跟我也不一样，可我就很喜欢他们。”
毛峰笑，“所以你做得很对。”
“对错有时候好难区分，我们眼里对的事情，也许在别人眼里就是错的。”
“用错了标准，就会无法区分。标准不是你的我的感觉，标准是天地的自然物势，自然的规律是什么，什么就是对的。”
“比如自然的规律会让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
“自然让万物生灵产生爱的感觉，但是自然从来没有限制过被爱的对象。”
“难怪阿爹和淳于姑姑的关系还是那样好……”毛小桃点着头小声地嘟囔道，一口吞下手里最后一点饼，开始认真地干起活来。
她有时候会找毛峰闲聊，尤其在她的心里有怨恨有不满的时候，在她需要有人稳定她的精神内核的时候，她会找毛峰。
因为她觉得这世界上不会有比她阿爹更宽容温和的人，即使他的话，她听不懂，或者根本不赞同，但每一次，她都可以从他的话语或他的态度中获得力量。
她以前错了，她不需要成为伟大的巫师，她需要的是强大。
伟大是无知下的异想天开。强大才可以让她掌握现实。
只要足够强大，她就可以找到仲吕笛，找到她阿娘的生魂，她就可以永远地和父母团圆。
或者哪怕只是再强大一点点，昨日的她也许就能赶得回来。
毛峰说道：“前天夜里，我没有想到风会大得吹掉所有的树叶。否则，也许可以用巫术……”
“阿爹没关系的，我再等等就好。”
再等等……
再等等……
总有一天，她会成为海内大陆上最强大的巫师。
森林一阵齐刷刷的叶响。
毛小桃与毛峰俱是一惊，两人双双出门。就连住在山上的老迷雅也闻声赶了过来。
一早上就徘徊在毛家木屋旁的石淮，这时候冒了出来，问道：“是有巫师上山了吗？”
毛峰点头道：“不过最近并没有接到任何拜帖，我去看看。”说着步履匆匆地向山下走去。
石淮瞅着毛小桃，欲言又止。
毛小桃见状朝他笑，三两步冲到他面前，本还笑着的，突然却委屈了起来，垂了眼睫，幽幽道：“昨天要不是引魂幡费去好多灵力，不然是可以用移行术赶回来的。”
石淮反握住她伸出来的手，两人的指尖都是凉凉的。他道：“我把手里的活结束掉，最多十天，到时我们下山去，去找宁姨的……”
毛小桃见他顿住不说，抬眼朝他看去，见他神色十分认真，一副打定主意不陪她找到阿娘的生魂不休的模样，心中一阵温暖，抓住他的手晃了晃，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等我变得再厉害一些，我们就下山。”
石淮点了点头，抬眼瞧见越走越近的老迷雅，脸一红，偷偷将和毛小桃相握的手藏到了身后。
老迷雅倒是没在意他二人，静立门前，若有所思地朝山下看去。
来者是姚思谷，以及三年之前在毛小桃的继任礼上见过的临江氏后人姜欢。两人站在树阴下，躲避着头顶强烈的阳光。
姜欢几乎要与姚思谷一般高了，气质竟也与姚思谷非常接近，一样的贵气十足，一样的高雅不俗，只是他更年轻，还有他的皮肤，是一种叫人无法忽视的白。
毛峰忍不住多看了姜欢两眼，他的脸，实在白得不同寻常，难道他的身体状况，十分不好吗……
“御云的结界改变了，比之前厉害了许多。”姚思谷感叹道，打断了毛峰的猜想。
“宁芷出事后不久，迷雅联合了木灵之力，重新设置了结界。”
姚思谷点点头，“这次来没有提前通知，我还担心你会不在。”
毛峰引他二人进山，一边问道：“这么突然是有什么急事吗？”
“急也不算急，就是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需要你一同参谋。”
毛峰看向一旁的姜欢，心道他把临江的孩子带来，所要商讨的事情必然与其相关。
姚思谷察觉到了毛峰的视线，解释道：“带他同来，是想请迷雅为他看看，其实当年找到他，他的身体就有些不大好，想必那日巫咸祠初见，你也有所察觉。”
毛峰点头默认，当时他还与淳于瑶商量过打算择日同去望津，不过之后却因淳于瑶怀孕生女等事搁置了下来。后来，他也曾就是否重振临江一事与姚思谷通信联系，对方答道时机未到。
时机何时到，他后来也没有提过。
不过毛峰擅长等待，在当年姚思谷预言宁芷一定会回来后，毛峰开始习惯等待。
姚思谷曾经说过，注定的事情，注定会到来。
“他的体内有一股很强的灵力，可惜不受控制，难为所用。这些年里我试过许多办法替他压制，最近逐渐开始有些压制不住……我一直瞧不出这股灵力的源头，本想托淳于瑶替他看看，或许她能从医药的角度找到原因，可你也知道，我去不得扶风……一想迷雅也很擅长此道，就带着他一起来拜访了。”姚思谷走在毛峰身侧，慢慢解释道。
稍稍落在二人身后的姜欢，听见姚思谷提到了他，便道：“晚辈身体羸弱，得姚伯伯费心照料多年，已经十分过意过去，如今还要劳烦迷拉迷雅，实在惭愧。”
“别这么说，临江的事，谁也不会置之不理。”毛峰驻足等他，见他脚步虚浮，心生不忍，宽慰道：“你还年轻，千万不要丧气。”
姜欢扶着树喘息，鬓边和鼻尖冒出来一层细密的汗，衬得皮肤更是白得几近透明。
老迷雅见毛峰下山后没有发出什么信号，知道无事发生便回了她的木屋。
石淮被他爹喊去进山，只有毛小桃一个人坐在檐廊下等，等得属实有些百无聊赖。
好吧，她没有跟着石淮一起进山，是因为她很好奇。毕竟这是婆婆修改御云结界之后，第一次没有预兆地有巫师来拜访。
正想着，她就看到了和毛峰一起上来的姚思谷，以及他们后面一身白衣的姜欢。
那张脸，简直比他的衣裳还要白。
实在有一种，虚幻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