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瑶想了整宿的事情，觉是一点儿也没睡，最后，她决定再去一趟岫里。一来详细打听一些文伯侯府那位高阳女巫的消息，以便进一步查找她的行踪，再来她打算见一见高家小英子。
主意拿定了就不多犹豫，晨起天光微亮，她就着酱菜简单吃了些花婶子放在温炉上的稀粥，准备去向老迷雅和毛峰辞行。
一开门，却看见发髻高挽一身褐衣的老迷雅笔直地站在屋旁的一棵参天古柏下，侧对着门口，目光遥遥地望向森林深处。
淳于瑶连忙跑上前，问道：“迷雅在此是等我吗？”
老迷雅早听见了一边开门的声响，但是未动身，因为对某件事，她还拿不定主意。
“迷雅？”淳于瑶往前探探身，顺着老迷雅的视线望过去，除了三只觅食的白鹿外并无其他。
“多年以前，我见过你祖母，也见过你母亲。她们身体还好吗？”
淳于瑶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开始闲聊家常，仍是恭顺回答：“祖母三年前已经过世，我母亲她身体还算康泰。”
老迷雅闻言一阵沉默。而后，她说道：“说起来，你祖母还比我小上几岁，想不到……年轻时候我与她关系很好，我们曾经一起游历生活过两年多，她同你讲过吗？”
淳于瑶点头，说：“祖母说过年轻时曾与迷雅一起走遍海内大小川泽，为了寻找紫色蘼芜炼制解蛊丸。”
“在我幼年时，常常听人提到紫色蘼芜，人们说这种草气味独特，可辟恶定心。”老迷雅缓缓说道，“我与你祖母几乎寻遍了大陆，始终找不到紫色的蘼芜，你知道为什么吗？”
“祖母说世上本就不存在什么紫色的蘼芜，只是传言太多，人不自觉就相信了。”
“是啊，蘼芜你看处处都有，不过有人替它变了种颜色就说成是上等的巫医草药。我不但相信，竟还痴痴傻傻地寻了两三年。”老迷雅叹息道，“人总是很容易相信这些谣言，最初这些话可能只是一句笑谈，或者是由某个人无心讲出，碰巧有人记下了，有人转述了，有人当真了，传着传着，它变成了所有人口中山一般真实的存在了。一代一代的人，为这些谣言付出了或大或小的代价，但始终制止不了人们轻易相信和传播谣言的习性。”
淳于瑶不敢说话，她在思考老迷雅的一番话是否在发作她此次来求反生香的轻率举动。
“我一生两次轻信了这种谣言，一次我相信世间存在能解百蛊的紫色蘼芜，一次我相信反生香既可反生必定能使人魂魄归位。如今想来，实在是荒唐！凡尘人世怎会有起死回生的药石……这些年来，我有时后悔当时没能留下一点反生香，否则时至今日我一定要找出它的真实效用不可。”
“冒昧来求香是晚辈唐突，请迷雅恕罪。”
“不不不！”老迷雅摆摆手，说：“我不是怪你。你不知道，御云反生香虽百年炼得四两，但百年之期一过，此香即便不用也会自行消解。然而数千年来，反生香除我燃过一次外，从未有其他人使用过。”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用过？”淳于瑶脱口问道，她感到非常的奇怪，这么多年中，难道就没有一个迷拉迷雅产生过复活亲人的念想吗？
“大概是传说故事将这香说得太过珍贵太过神奇，而使前人个个都过于珍视而不敢轻易使用吧。又或者，前人们更愿意遵循所谓的自然，不会苛求强留那些应该离去的生命。”老迷雅随意猜测。
太奇怪或者太强大的东西，确实除了令人相信之外，更会产生敬畏的心理，淳于瑶心想。又听老迷雅幽幽在说：“直到我燃了这香，却没能救回宁芷，我才明白人们说福祸生死早有定数，是一点不假。”
淳于瑶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假如反生香真如传说所言有反生的效用，你觉得好吗？”
“当然好，如此一来我宁芷嫂子就能活得好好儿的了！”
“是啊！那原本天定的灾祸会不会换一种方式出现呢？会不会下一次遇难没有人能够及时发现，然后连大巫也束手无策呢？”
淳于瑶没有回答，她想起祖母生前同她谈及眼前这位老迷雅时说过的话——“毛月其人，极其骄傲又极其克己，习惯背负上不属于她的责任，这使她一生不得轻松。”
淳于瑶望着眼前高瘦的老人，高高挽起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肩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就像旁边那棵稳稳地扎根在地上的古柏一样。
“迷雅！”淳于瑶喊她，老迷雅终于转过身来，淳于瑶没能从那张表情严肃的脸上看出丝毫异样，但她依然往下说道：“迷雅，如果有一个回到过去重新选择的机会，我相信您还是会点燃反生香的，您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救人，一定会做到您能做的所有，就像九年前的您一样！所以面对这样的结果，您真的不必自责。”
老迷雅面无动容，然后，她笑了，她说：“你祖母同你讲过我不少事情是不是？真遗憾，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中我断了与她的联系……”
“祖母常提起您，说您是她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朋友。”
“谢谢你，花时间安慰我这个老婆子。也谢谢你来御云找我，让我想起你祖母以及那些共同度过的好时光！”老迷雅又微微笑了一下，就如之前的那抹笑容一样，一闪而逝。
淳于瑶刚觉得心中温暖宽慰，却被老迷雅接下来的话惊得一颗心紧紧揪起来。
老迷雅说：“我打算让小桃去子午谷求香。”
“什么？”淳于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道：“可是小桃才十一岁啊迷雅，她还是个孩子。”
“子午谷只能由御云最年轻的巫师前往，这是自古来的老规矩。”老迷雅说，“但是百年之期未到，小桃能不能顺利走到那里我给不了你准话。”
“为什么？为什么您要让小桃去子午谷？您说过反生香并不如传说的那样神奇……”
“是啊是啊，它没有反生的奇效，可是它能破借生术不是吗？这也许就是反生香的效用呢。”老迷雅的手上出现了一截不知从何而来的木棍，顿顿的声音敲在一旁的高树上，林中一头雪白的鹿稳步走来。
老迷雅说：“你和峰儿的忧虑不能不顾，倘若那条狗死了，秽念惹上了旁的活人，后果如何难以预估。”
“我会再去一趟岫里，也许能用一些药材尽量给那条狗续命。上次看那模样，也不知它能撑到几时。”
老迷雅点点头，道：“这法子若是有用，也能给小桃多争取些时间。”
“迷雅认为高家的小英子会知道破解借生术的法子吗？”
“知道能如何？她会告诉你吗？”
淳于瑶苦笑，“这倒是，到嘴的肉谁肯吐出来。”
“但你这趟去岫里还是会找机会见见她问问她是不是？”
淳于瑶不说话。
老迷雅看她一眼，说道：“试试无妨，这年头，说不准会出什么怪事。”说罢转身离开，那白鹿一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淳于瑶呆呆地望着老迷雅挺直的背影，直到一人一鹿消失在弯头的木屋后，她才收回视线。略作思考，她匆匆忙忙跑进屋里写了封信送往扶风，正要起身去向毛峰说一下接下来的计划，忽见门外疾步走来一道人影，待人走近一看，正是她要找的毛峰。
“你准备出发去岫里？”毛峰也不等她回答，直接道：“再等半天，我刚见过婆婆，等她安排好小桃的行程，我同你一道去岫里。”
“大哥也去？”
“去！如果小桃拿不到子午谷神木，我们势必得找到高阳，到时候你我得留下一人在岫里，防止出别的岔子。”
淳于瑶心下一凛，郑重点了点头。
两人面对面呆了半晌，各有忧虑。
淳于瑶先开的口，她问：“大哥，你同意让小桃去子午谷？”
毛峰回过神，说道：“如果我能代她去，我必然不同意她去。可现下，此事除了她谁也做不成，我什么态度自然就不重要了。唉！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变得这样棘手……要是小桃能取回神木，成功破解借生术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百年之期远远未到，子午谷的入口是不是会为她打开，连婆婆都不确定。”
“小桃聪明，此行一定顺顺利利。”淳于瑶出言宽慰。
毛峰点点头，他望向林中那只发着淡光的白鹿，心中后悔莫及，当初在岫里发现借生术的踪迹时，应该亲自去一趟扶风的，如果赶在小桃的继任礼之前得知子午谷神木可破反生香，这一趟真就不必小桃去了。
午饭后，下山的共四人，分成了两路。
一路向北，是毛峰与淳于瑶去岫里；另一路向南，陪着毛小桃一起前往子午谷的，还有骑在马上腿没好利索的石淮，是他主动提出要随毛小桃一起的，老迷雅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同意了。
昨晚淳于瑶便已用扶风的医药术法替石淮医了腿，这会又交给他一些药，叮嘱他隔一个时辰吃一粒药丸，最多三粒下肚，腿就能行走自如。
头一次下山远行，毛小桃特别兴奋，白露也是，道过别一溜烟就跑远了。
石淮注意到了毛峰担忧的神色，对着毛峰保证道：“迷拉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桃的。”
毛峰轻拍他肩膀，嘱咐道：“路上小心点，事情办成办不成都让她尽快通知我。”
石淮根本不知道具体是何事，却也连声应下，催马而去。
毛峰垂着手，默然无语，心中开始记挂这俩孩子。
淳于瑶目视远方，手中无意识地摆弄着那条坚韧的马鞭，催促道：“我们也上路吧，最好能赶在天黑前到岫里。”
晚霞覆在群山之上，岫里小城在一片灿烂的霞光中显得美丽而平静。
入城门，毛峰提议先去看看那条狗的近况。
淳于瑶在前方带路，路经谭家绸缎铺时，毛峰忍不住朝那幢小楼看去，半年之前飘在房屋上空的淡黑烟气已经散了，那铺子粉墙黛瓦显得宁静古雅，他给淳于瑶指了指那家店。
淳于瑶一眼看到铺前布幡上的四个大字，说道：“上次我来此打探消息时，多次听人夸赞谭家那位小姐，说她家世长相行事举止样样都好。又说她一家，是镇上出了名的善心人家。这样好的人家，竟要遭逢这等灾祸……”
毛峰默默听着没说话。
淳于瑶还在说：“我听说谭家小姐生前与施术害她的小英子关系非常好，谭家还经常出钱接济高家。高家孩子多，小英子她爹好酒，时不时还爱赌些小钱，家里上下全靠着小英子跟她娘做针黹活计挣的那几个钱度日……其实，高家的邻居跟我说到小英子时，也是一通夸，说这孩子勤快，话不多，一家老小照顾得十分周到，里里外外收拾得也很干净清爽。按说这是个懂是非的孩子啊，怎么能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情呢？”
毛峰喃喃道：“懂是非的时候是知道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不能妄想，一旦有人给她架起梯子告诉她可以爬上高处够到更好的东西，到那时候，是是非非的边界早已经模糊掉了，自然更无心去在意这梯子是不是架在别人的尸骨上了……无非是欲望的火光烧得太旺，照花了眼，也热晕了脑子。”
正说着，丁家大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