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女，你这点子怎想出来的？”淳于瑶敲着肚子，乐呵呵问毛小桃，小白狐早已和白露熟络地在一旁玩耍起来。

毛小桃向着来与她道贺的宾客乖巧致谢，趁空低声对淳于瑶说：“有一天无聊时我看话本，里头画了只肥猫儿翻着肚皮晒太阳，那肚子圆溜得就像一张小鼓，叫我印象特别深。后来大巫给我《日月星辰颂》的曲谱，正好有一段适合配鼓声，我就想起来那幅画儿，找了些山猫来试，一试就成了。”

一边说着，目光却紧紧跟着不远处的毛峰，和他旁边的两个人。

“淳于姑姑，那人是谁？”毛小桃朝毛峰身边的男人努了努嘴，问道。

“望月姚思谷。”

“啊！他就是姚思谷啊……”毛小桃随口应道，她其实早已注意到那人红袍上绣着的望月族的图腾巨鹰，只不过虽然大巫说过姚思谷并非老者，但她如何也不曾想这人竟是这般……风神高迈。

三十出头的年纪，眉目俊朗而英气十足，一身绯红丝缎巫袍的下摆处绣着看不清样式的暗纹，映着日光流连，透出难以言明的贵气。

正巧对上了姚思谷看过来的视线，他起先在笑，笑容温和，但是很快便收敛起笑意，眼神慢慢变得意味不明，试探又困惑，却极严肃。

毛小桃被他看得逐渐开始内心忐忑。

“怎么了？”淳于瑶拍拍毛小桃突然变得僵硬的肩膀，不解问道。

“没，没什么。”毛小桃马上警惕起来，呢喃着：“阿爹跟他说什么呢说好一会儿了。”

淳于瑶朝那两人望过去，一眼扫到姚思谷边上瘦弱的少年，弯腰凑到毛小桃耳边，低声说道：“旁边那个小少年你瞧见了吗？说是临江遗孤，人人找不到的姜家血脉，偏生叫他姚思谷找着了……算他终于做了点有用的事情。”

毛小桃依言朝那少年看去，正巧撞上他怯弱的视线，少年很快低下了头，挪着步子将整个身子藏到了姚思谷身后。毛小桃见状，皱皱眉，实在困惑，问：“他多大啊？怎么还怕人呢？”

淳于瑶摇着头直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这谁知道，按说找着姜家的孩子起码得给御云扶风各通个信儿吧，可他姚思谷倒好，不声不响，简直……自打他做了那什么圣巫，就越发狂妄得了不得……”

明明语气中带着气愤，却掺杂着更多的……遗憾吗？毛小桃不是很能确定，不过她能十分确定的是，从那张柔和的脸上真的看不出丝毫的狂妄，相反，有一种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从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让人不由自主想信赖他。

这与她之前凭着平日里听来的传闻在脑海中拼凑出来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大巫捧着一个黑漆小匣子出现了。

淳于瑶知道大巫是找毛小桃来的，自觉走到了旁处去。

大巫将匣子打开，里面是叠成四方的一块黄布，他将匣子递到毛小桃跟前，道：“傍晚时分，你就得跟着毛峰下山，巫咸祠再送你最后一件礼物可好？”

那是当然好啊！毛小桃满眼放光满心好奇地取出来那块黄布，打开才发现是一个抽绳布袋，不十分新，样式也简朴得很。她大约能猜到这是什么，但她还是以一种难掩期待的语调问道：“这是什么？”

“乾坤袋，给你装小玩意用。”

毛小桃乐得简直想要大叫大跳！她自然知道乾坤袋，乾坤袋便是被施了乾坤术的口袋。

六个月前初到巫咸祠，大巫带她参观藏书室时曾进过施了乾坤术的木箱子，后来她翻遍《万毕术》也寻不着有关乾坤术的半点记录，心中猜测这大约是仙家术法。之后一次她看坊间传奇录时看到书中提及乾坤袋，便借着这机会去问大巫，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想。

据大巫那次兴致来时的介绍，乾坤术为宇宙洪荒神仙术的下层简易法术，能将上下四方的无限空间收于被施术的箱匣盒袋等容器中，他说这是仙家极少使用的术法，本来神族仙族的空间就处于无限，闲来弄出个乾坤箱袋之类，无非是逗乐用的。

“和笛子一样，不可给旁人。”大巫叮嘱。

“我晓得。”毛小桃十分爱惜地将袋子叠起来收好。

“平时得空了记得翻翻典籍，对身边的一切都要学会留心观察，巫术种类奇多，断不是半年时间就能全部使过一遍的。虽然我非常鼓励你自己不停地去尝试，但遇到事态紧急的时候，试，就可能会试不灵。所以多看书用心学，才能知道巫术的界限，就如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时空法术，绝不是凡尘巫师能使的。”

毛小桃点着头答应了。

“日后若是研究出来什么黑……厉害的巫术，也要分情况慎用。”

毛小桃点头。

“驱使役灵时千万不能违背世间万物潜存的规则。所有的巫术都是如此。”

毛小桃继续点头，她将这些话都认真记在脑中。

“关于你母亲宁芷……”

毛小桃猛地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险些停顿了。

大巫赶紧摆手，急急解释：“我是说，如果……如果将来有一日仲吕笛在你找到它之前回到了巫咸祠，我会通知你。”

毛小桃不再点头了，她紧抿着嘴唇，良久才憋出细弱的应声。

“小桃，今日一别，直至下一代白鹿出世，希望你我无缘再见。”

毛小桃又点起头，她说：“我明白，大巫。”

大巫笑了，他拨弄着毛小桃脑袋上的鹿角冠，瞥见了前方与毛峰交谈的姚思谷。他道：“那日你向我打听姚思谷时我对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小桃不敢忘记。”

“可你心中仍有怀疑是吗？”

毛小桃坦率地面对他的视线，但不作答。

“怀疑不是错，轻易下结论才是错。”

“我懂。我阿娘遇害的真相，我一定谨慎查找，绝不会冤枉无辜之人。”毛小桃许诺，又道：“但姚思谷背离巫道已是事实，当年引发檀林阁大火的是他，后来侍奉王权的也是他。”

大巫对此只是轻叹一声，这孩子还是尖锐。他只好换个话题，转而笑道：“其实刚才一直到大礼结束，我都在担心你是不是会出什么招儿整一整姚思谷。”

“我想过啊！可我又想，万一他要真在我的继任礼上丢了丑，那我这个正角儿岂不是比他更丢丑嘛。”毛小桃停下想了想，扬起了嘴角接着说道：“最主要还是因为压根儿没人告诉过我姚思谷长什么样啊，要不是刚才淳于姑姑给我指了一下，我现在还不知道哪个是他呢。”

大巫失笑，这理由明显他们俩都不信，但都自愿被它骗过去。

经常的，他觉得这孩子过分聪慧了，说出来的话像大人，一些想法也像大人，不是说不好，但有时候聪明的头脑会将人往一步踏错的路上带得更远，等意识到错的时候，想回头就难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狭长木盒递给毛小桃。

“还有礼物？”

“这是羽山神女托我转交给你的礼物，大礼过程中我瞧见她笑了，显然那段山猫擂腹鼓很得她的欢心。”

“羽山神女？她是神？”

“原本是神，后因事自降为仙且自绝于众神，不过各界仍是尊称她为神女，其实什么神啊仙的，名号而已，和人妖精灵能有多大区别……神女隐居羽山千年，只因早年得巫咸帮助一二，才次次现身巫咸祠举办的大典。今日她送你礼物，应是十分喜欢你。小桃，神的礼物包含莫大着的祝福，此物你千万收好。”

毛小桃又惊又喜地伸出双手接过木盒，恭谨得连打开的好奇心都不敢生出，她问：“我能不能当面向神女道谢？”

“神女已回羽山去，下一次你来巫咸祠，还可以见到她。”大巫见她捧着盒子不动，道：“神女说木簪以羽山养神木所制，可以帮助你修习巫术。还有一颗养肌丸，有白骨生肉的奇效，是驻颜的好物。”

毛小桃这才打开盒子来瞧，木簪便是神女发间的那支，样式简朴，不过摸起来木质温润，很舒服。木簪边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知道里面所放的应该就是养肌丸。她摸了摸瓷瓶，合上木盒，妥帖地放进乾坤袋中。

“大巫，日头已经偏西，是时候告辞回去了，何时有空得了闲，来小竹林我们继续喝酒啊！”几位不知姓名的男女过来向大巫告辞，顺道他们也向一旁的新任迷雅毛小桃送出了祝福。

“还记得我说的吗，言有灵，言语是一种咒。当别人给你祝福的时候，你适时地答应一下，作为对这种咒的应答，可以加深咒语的魔力。”大巫小声提点着。

于是，毛小桃对接下来的每一句祝她顺遂喜乐的话，都响亮欢喜地应了一声“好”，并乖巧地道着谢。引着众人纷纷侧目看她，连一直躲在姚思谷身后的少年，也好奇地伸出了脑袋偷偷瞧她。

“令千金这是哪出？”姚思谷看得笑出声来，不禁出言问毛峰。

“我们家的孩子个个知道守规矩讲礼法，不像你！”淳于瑶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罢瞥了姚思谷一眼不说，还冷哼一声。

姚思谷只当她是语气温柔善意解答，颇有风度地点了点头。

淳于瑶是得了个没趣，讪讪转过头去。

姚思谷望望周围的人已散得差不多，向他二人告辞道：“望津事务繁忙，我就不多留了。二位日后到望津，届时我们再聚。”

毛峰跟着客套了一番，他看向边上的男孩，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说道：“姜家的孩子既然姚兄执意留在望津照看，那就请多多费心了。”

“这是自然，我们四族理应同心一体，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照顾的。”

这话说得淳于瑶就很不乐意了，她撇开脸，连最后一个照面都不愿同他打。

“人走远啦，头别再歪了，小心转不回来！”

“不是我爱说他，你听听他说的那是什么话，’我们四族理应同心一体’，话里意思就把当年对我……罢了，我也就算了，可当年檀林阁的那场大火，跟他可是撇不清……唉，算了算了都算了，我看他如今王城待久了，越发虚伪得起劲儿！”

“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他，不喜欢你不睬他就行了，别说这些赌气的话，自己听了也要不痛快。”

“我是不喜欢他不愿意睬他，”淳于瑶秀眉一抬睨了毛峰一眼，气呼呼道：“可我看大哥你还是挺喜欢他，一聊还能聊半天。”

毛峰失笑，摇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去向大巫辞行吧，还有你说找迷雅要东西，你先说说是什么……”

说着举步向大巫及毛小桃的方向走去，侧身却发现淳于瑶仍站在原处未动，正神色落寞地盯着大门外。

大门外有渐行渐远的一大一小两道背影，姜欢不知道说了什么，听得姚思谷连连点着头。他的肩背处，是巨大的鹰翼，仿佛下一瞬就要振翅高飞遨游万里。

直到姚思谷走得看不到身影，淳于瑶才轻轻地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