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不鸣回到太子宫中时，檐角上挂着的宫灯被风吹过，灯芯爆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宫中格外清晰。
他挥退宫人，独身进入寝殿。周遭尽是黑暗，没有光亮。
可这并不妨碍他走动，仿佛已经在这里走过无数遍，即使闭着眼睛，贺不鸣依然精准无误地走到了床榻，然后将自己扔到了榻上。
他以手覆眼，遮挡着所有的光线，似乎连窗外微弱的月光都无法直视。
半响后，他终于慢慢地坐了起来。被大理石反射的月光吸引，他循着光遥望明月，眼前却浮现那人可怖的脸庞。
夜深雾重，好像有鬼魅潜藏在黑暗中。
他脸上掠过一丝恐惧，垂下头抱住胳膊，将整个身子蜷缩，声音颤抖着又充满悔恨，
“对不起……”
叹息和哀泣在殿中回响，只有月色一如既往。
*
江玉尘浑身魔气肆意，令方才还对阵的两人大惊失色。两个人对望之后，默契十足的联起手来共同攻击。
风逍抹干净脸上的血，眼见战局变幻，亮起剑就要冲过去。
只见江玉尘的身影如兔起鹘落，双掌迅如闪电。躲过那二人的法器后，犹如鬼魅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左一右掐着方丈和言真的脖子便将二人一同拎了起来。
风逍见状便知道已经没有出手的必要。她干脆收回龙吟剑，不由暗叹：杀道果真厉害。
他通身杀气摄人，寻常修者怕是连身都近不了。而他的眼眸充满了坚定，再也没有之前那样迷失般的狂乱。
和那两个老家伙对战的几下子，更看出师弟的修为深厚非以往所能比。
言真和方丈至少是化神期大能，师弟能以一敌二甚至让对方毫无还手余力……看着那道凌然无惧的身影，风逍欣慰地笑了。
如此一来，即使留他在姑获山，她也能够放心了。
“这就是你的好徒弟……”
言真感受着身体里的灵力不断地流失，方丈更是眼前发黑，已经无力再和那人吵。
突然山石滚落，云雾渐起。月光划过混乱的战场，所有人停下了动作，他们开始变成了石像，风声呼啸而过，又碎裂化为了飞沙。
江玉尘手上的人流露出不甘心的神色，但依然和那些石像一样灰飞烟灭。
江玉尘浑不在意，抖了抖衣袖上的尘土，回身飞向风逍。
他急步上前，端详起她的脸，想仔细看看刚才的伤势，结果这一看，不无惊讶道：“师姐，你的伤？”
风逍看着那些人消失，正新奇，经他一问赶紧摸摸自己的头，这才发现伤口已经消失了。
此时天山景色慢慢褪去，月亮飘向了更远的夜。
【法理常转，妙谛恒存。玄门寂灭，万象归真。】
这仿佛包含着叹息的话语回荡在四周，风逍看了看江玉尘，见他也是一脸莫名。
周围情景变幻，将文罗和飞鸾从相识到双双赴死的过程快速的回放又重现。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尊巨大的佛像上，风逍见那佛像颇为眼熟，正待细看，那条满是佛像的白石路又出现了。
画面消失，白石路的尽头有一个穿着天剑宗弟子服的身影，蜷缩在地上。
风逍忘了巨像，定睛一看是贺不鸣，心中一急以为他受伤了，赶忙跑过去，“师兄！”
贺不鸣抖了抖身体，如梦初醒般爬了起来，他看着周遭的佛像，眼神迷茫，直到感受到风逍手掌的温度才转过头来问道：“逍儿，你们破了幻境？”
风逍扶起他，见他神情奇怪，也只当师兄终于从秘境脱身所以有些激动罢了。
她拉过江玉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回全靠小九。”
江玉尘听到她话语中流露出的骄傲，心里便冒出喜悦来，轻轻地弯了弯眼眸。
贺不鸣神情有些恍惚，似乎还沉浸在幻境中。
风逍见他尚在茫然状态，无奈摇摇头，抬眼正好看到白石路的尽头有一道光晕，不由大喜，“那处一定是出口了！”
说话间便拉着师弟和师兄向光晕处走去。
这次秘境顺利的程度超出她的想象，而且还寻回了失踪的师兄，风逍心情甚好，走在白石路上，连往日里觉得枯燥的佛音都觉得如仙乐般动听。
风逍心中的躁动和杀意被佛音抚平，她感到心境从未有过的平静，神识甚至能看到秘境外的情景。
万佛寺内僧众层层包围住巨大的佛像，再远还能看到天山崖顶，接着是天剑宗……
这可不是心情好能解释得了的，难道是解开幻境后得到的奖赏？
五感通透便是如此吗？
“小九，师兄，你们有没有感觉……”
她惊奇地问起身旁的两人，见他们也是同样的神情便明白不止自己有了这般造化。
这幻境破解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可是师兄怎么被困了那么久……
想到贺不鸣，风逍才惊觉还没有告诉他凌阳子和云墨的事情。
“师兄，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
贺不鸣听到这话身影一顿，江玉尘瞥到他眼神躲闪不由心生疑惑。
“凌阳子他，其实是魔族。他将云墨……害了。还栽赃给小九，连太清宫的灵柩灯失窃也按在了小九头上。我已经离开天剑宗。师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风逍一口气说完，却见他没有出现惊讶或悲痛的神情，甚至不去求证是否亲眼可见，有无证据。
明明师兄之前对老东西敬爱有加，怎么这么轻易就接受了？
风逍见光晕近在眼前，便不再细想，左右护着师兄就好。
“走吧，咱们先去小九那。”
她只当师兄内心正痛苦，便想着先带他离开这再说，谁知道身后的人却轻轻挣开了她的手。
“逍儿，我……我还是留在这吧。”
江玉尘眼神微动，静静地看着贺不鸣没有说话。
“为什么？”
风逍呆呆地问着，只当师兄是不相信自己，急得又要解释，就见他抬起头来，眼睛闪过一丝恐惧，“凌阳子他……”
贺不鸣吞吞吐吐，看着她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惊惧，风逍脑海中突然开始串联起前世今生的种种事情。
师兄失踪不久云墨就死了，前世他一直没有现身，还一直在秘境躲着……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她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敢置信道：“你……你见过他的魔相？”
贺不鸣身形高大，此时头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连身子都缩小了一圈。
他这样不说话，仿佛是在默认。
风逍眼神迷茫，松开了他的手，从小到大，师兄并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但遇到凶兽或是妖邪，即使吓得腿肚子打颤，也会将他们护在身后。
可为何看到凌阳子的魔相后，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凌阳子威胁你？”
她眼角开始泛红，似乎找到了唯一的理由，咬着牙问道，
而贺不鸣只是低下头，依然用沉默应对。
风逍晃了晃身子，被江玉尘扶住。“师姐。”他担忧地说着，看也不看贺不鸣。
似乎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人。风逍突然生出一种迷茫的无措来。
他如此恐惧凌阳子，却放心让师弟师妹在那老东西眼皮子低下？
就算害怕到要逃跑，为何都不跟他们说一句？
如果，他能在离开前说出这件事，云墨也许不会死，小九也不会被她刺伤，凌阳子召唤邪神也未必会顺利。
可为何……连个提示都没有。
对凌阳子的仇恨袭上心来，风逍双眼发红扑过去按着贺不鸣的肩，她刚要开口质问，又想到妄死的师弟师妹，声音便哽咽。
可眼前的人即使被她这样桎梏着，还是不发一言，垂头不语。
怒火中烧，前世痛苦重现，心里那团火怎么压都压不住，风逍怒吼道：“云墨和小九都死了！你是师兄啊！你……”
江玉尘瞳孔紧缩，他紧紧盯着此时情绪激动的人，手在袖中不住的颤抖。
风逍的眼泪从脸颊滑落，不是因为曾经敬仰的师兄变了模样，而是为了前世本可以救回的两个人。
贺不鸣终于说话了，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痛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师兄，也想活着。”
风逍一下子愣住，她松开了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如此陌生。
小时候的师兄，带她长大的师兄，领着她去山下玩的师兄……和这个陌生人一点都不像。
直到退步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中，风逍才从往事中回过神。
“你说得对。”
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收起了满腔愤怒和悲痛，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失望。
她不再看那个人，也不再说什么，拉着江玉尘就向光晕走去。
“逍儿！”
风逍停下来，莫名生出了期待，只听那人的声音颤抖着，“原谅师兄，原谅……”
她心中最后一点幻想破灭，沉默地离开了这里。
光芒突显，风逍的心情还未平复，便发现眼前是万佛寺，一众僧人将她和江玉尘团团包围。
正前方，便是凌阳子。
他面容一如既往的祥和，眼神却得意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笼中鸟。
“逍儿，回头是岸，交出舍利子吧。”
风逍面无表情，抄起龙吟就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