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不鸣七岁的时候，从山脚捡回来一个小婴儿。

尚在襁褓的娃娃玉雪可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好奇地看着抱着她的小孩，完全不知道害怕。

“师尊说既然捡回来，便顺带收个徒吧。所以逍儿是师妹。”

小少年慢悠悠说着当年的故事，看到刚学会说话的小师妹大眼睛里尽是崇拜，不由得意起来。

“是兄，豪礼害。”

咿呀学语的小孩吐字不清，贺不鸣擦了擦她嘴角的口水，小大人一样拍拍胸膛，

“师兄不光厉害，还会保护你！”

说完一个翻身，将刚学完的《问剑》从头到脚舞了一遍。

余光看到师妹兴奋地拍着小手，贺不鸣更是得意，收剑入鞘时暗下决心，定要做个合格的大师兄。

*

“逍儿？”

贺不鸣低声喃喃，仿佛又回到了天剑宗。

襁褓里的小娃娃长成了调皮捣蛋的少年，又变成了眼前的师妹。

光阴将这三张脸重叠，让他只觉得恍如隔世。

听到熟悉的称呼，风逍立时觉得鼻子发酸。

她前世直到身死都没再见到师兄，认清凌阳子的真面目后，师兄无故失踪的真相呼之欲出。

只是当时的她已经失去了师弟和师妹，怎样也不愿意接受师兄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但是苍天有眼，师兄真的没有死！

风逍激动不已，含着泪向熟悉的人走去。

“放肆！”

护卫大声呵斥，拔出刀来挡住。

“不得无礼。”太子薄怒重复道，护卫这才收起刀，讪讪立于一旁。

风逍被呵斥声惊醒，她纵有千言万语想对贺不鸣说，但看着周围人诧异的神情，明白现在不是时候。

“飞鸾，咱们改日再来吧。”

飞音拉着风逍的袖子小声说道，这些护卫盛气凌人，可天山派和皇室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风逍点点头，打算出去后再从后门溜进来和师兄相认。她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到贺不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宝兰寺不是为一人开设，你们去寺外等候。”

贺不鸣皱着眉头说道，护卫们面面相觑正犹豫，又见太子似要动怒，慌忙退到院外。

多年师兄妹，此刻默契十足对视了一眼。

贺不鸣冲一直安静不语的方丈拱手道：“一点小事惊扰，万望方丈谅解。”

方丈双掌合十，“殿下与我佛颇有渊源，又如此体恤万民，实乃幸事。”

飞音正打算趁他们在这互相恭维的时候，拽着师姐就跑，就听那太子劝阻道，

“还请天山派两位姑娘留步，今日来宝兰寺想必也是为了文罗圣僧而来的吧？”

风逍赶紧接过他的话，“正是，不知殿下可否让我们也入寺一观呢？”

贺不鸣微微笑道：“万佛面前，众生平等。姑娘不必问相问，定然是可以的。”

方丈看了一眼风逍，默然不语。

飞音挤挤眼，悄声道：“你果然有办法。”

风逍不禁失笑，四人一同进入宝兰寺正殿。

殿内正在布置，小沙弥们脚步轻缓却快速，已有其他香客在此等候，看情况开坛尚需一段时间。

“施主们且在此稍等，老衲去看看文罗准备的如何了。”

方丈对几人一施礼，便转身向殿后走去。

风逍见飞音的注意力被几尊佛像吸引，悄悄踱步到贺不鸣身旁。她刚想开口，只觉得嗓子一哽，然后肩膀传来熟悉的温度。

“逍儿。”

风逍转头看去，贺不鸣眨了眨眼，虽然身着锦衣绸缎，但是神态果然还是她的师兄。

她压下激动，低声问道：“师兄怎么到天山秘境来了？可有办法出去？”

贺不鸣轻快地说道：“我也是误入此地，不知道困在这里多少天了。往常到了这个时间，都是飞鸾和飞音来此，今天看到你才知道又有人进入秘境。”

这话里信息太多，风逍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正在此时，突然听到殿后传来一阵嘈杂。

“文罗！”

方丈的声音带着怒气，然后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殿后冲了出来。

来人气势惊人，乌黑的衣衫在身后飞扬，威压瞬间暴涨。他满脸不耐，冲追出来的方丈就是一掌。

方丈险险躲开后不敢置信道：“你入魔了？！”

风逍瞪大了眼睛，“小九！”

江玉尘正要再出手彻底摆脱那烦人的和尚，一听这声音立时转过身，冰冷的眼神瞬间惊喜，

“师姐！”

视线一转看到她身边的人，不由惊讶道：“贺不鸣？”

贺不鸣无奈叹气，除了逍儿，没人愿意喊自己师兄，真是……

风逍眼见着江玉尘向自己这边走来，后边的方丈突然变了脸色，眼神晦暗不明。

她正想迎上去，结果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身体，师弟脸色僵硬着立在原地，然后转过身向讲坛走去。

风逍惊骇不已，想转头问贺不鸣，却发现连声音也控制不了。

周围所有人都开始神情呆滞，他们好像在完成什么任务，各归各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讲经流程。

江玉尘被他们拥着坐上了讲坛高位，他动作从容，打坐，合掌，敲着木鱼，仿佛已经这样进行过千百次。

风逍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控制着，走向那些香客，和他们坐在一起。

然后看着师兄也走到师弟下首位置，静静打着坐，神情专注。

方丈站在江玉尘身后，满意地看着大殿中坐着的王权贵族贩夫走卒。

万籁俱寂，所有人仰着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仿佛在等着什么。

阳光穿透殿内萦绕的香烟，摇散在江玉尘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佛光。

他背后竖着一尊高大的佛像，此时他神情庄重，竟比佛像还要肃穆三分。

片刻后，江玉尘开始讲诵佛经，他的声音犹如玉石，又如清泉，涤荡尽尘世一切烦恼，只想让人沉醉在此。

风逍微微笑着，眼眸尽是柔情。可她的心情和脸上的温柔截然不同。

她根本不想笑，但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而且……这不是师弟的声音！

风逍因为接连的变故，即使控制不了身体，视线却四处乱扫，期盼能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结果正好撞进讲坛上的明镜。

镜子中是一张温婉动人的脸，此时眉目含情，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但那不是她的脸。

她还是上了别人的身？不对，师兄和师弟明明都认出了她。但是为何镜中照出的是另一张脸？

难道是……飞鸾？

日光渐渐暗淡下来，诵经声也停止。

等到散场之后，风逍发现自己终于又能动了。她惊喜地站起身，看到师兄走来。

“逍儿，随我去禅房。”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冲方丈微微一拜道：“孤还有些地方不解，想向方丈借一下文罗圣僧，不知是否叨扰？”

方丈对于太子的话感到惊喜，唤来一个小沙弥给他们领路。

风逍见师弟昏昏沉沉地似乎刚清醒过来，正想和他一块跟着师兄去禅院，就听到飞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飞鸾，咱们该回去了。”

她心下一惊，把天山派给忘了。

“刚才听佛经，有一处弄不明白，等我搞清楚马上就回去。要不你先回？”

她试探性地一问，就见飞音扬眉看向了江玉尘，然后眯着眼笑起来，“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先去城里玩，待会再找你一起回去。”

说完便轻快地跑了。

风逍只觉得她话中有话，不过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便没有多想。

送走飞音后，风逍转身看到师弟已经回过神，还有师兄也在一旁等着，便觉得心情都舒畅了起来，刚才接连的惊异都被抚平。

她不由得露出笑来，快步走向他们。

小沙弥在前方带路，三人经过丛丛竹林，来到了宝兰寺后院的禅房中。

等到沙弥离开，房中再无外人，风逍终于扑向久违的人面前，“师兄！我……你……”

她本来是开心地笑着，结果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就哽咽了起来。

贺不鸣神情恍惚，自从师妹长大后，已经很久没有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他循着记忆，将手放到她头上，轻轻拍了拍。

“别难过，师兄在呢。”

江玉尘看着风逍低头用袖子擦着眼睛，他心里一抽刚抬起手，看到贺不鸣的动作，那只手便垂了下来。

感觉到头上的温暖，风逍吸吸鼻子，笑了出来，“已经没事了，师兄快给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这秘境。”

贺不鸣见她情绪恢复平静，叹了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本来因为师门任务要到天山寻一株百灵草，结果误入这处秘境，他也是从一扇佛门到达此处。

一进来便被周围人奉为太子，每日过着凡人的生活。只有特定的时间会不受控制做一些特定的事情。

“玉尘的身份是文罗圣僧，我每次到宝兰寺都得听他讲完经才能离去。”

“逍儿你是飞鸾，每次文罗讲经，天山派的飞鸾必定会到场，有时我还会看见你和文罗从同一间禅房出来。许是向他请教佛经。”

他说完便在禅房中寻觅着什么，风逍和江玉尘两两对望，不知道师兄想做什么。

贺不鸣遍寻无果，皱着眉将他俩带到一盆清水前。

“你俩照照看。”

风逍低头一看，是刚才明镜里那个姑娘的样貌。

江玉尘疑惑不解凑过去，水盆中映照出的是一个和尚，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

他吓得一摸头，明明还是有头发的。

看着两人惊讶的眼神，贺不鸣叹了口气，

“在这个幻境中，咱们都是顶着别人的身份。只有外来人才能看到对方原本的样子。”

风逍心中顿觉神奇，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问道：“师兄可查探出什么线索，能够脱离此处幻境？”

贺不鸣摇摇头，“师兄无能，尚未找到方法，但是……”他看着江玉尘，眼神突然严肃起来，“我第一天进入幻境，是被封为太子那天。”

“到了第三天发生了一件事，然后时间就会回溯到第一天。”

“那件事是，文罗从天山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