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站在余晖里,文念的百纳衣被灌满了风。
香客们赶在日落前回家,遇见他,念一声阿弥陀佛。
是佛门中的礼节,然文念不敢接受。
他晓得,自己的心已经乱了,如一团乱麻,缠绕着月老丢弃的红绳。
“小师父等等。”衣结上的铃兰忽而落在地上,化作少女。
“不可!”文念急忙拉着她钻进一旁的狭窄小巷子里。
他心慌会被虔诚的信徒看见她,那样,谁还会信什么五蕴皆空,什么万相虚妄呢!
自然,也怕被寺里的师兄弟看见,倒并非害怕他们去与师父说,惩罚,不过皮肉之痛,他更怕有人议论,无妄加些秽语,不仅辱了他,也辱了铃兰。
“你怎么忽然就变出来了?”文念急问。
铃兰嘻嘻哈哈,不好好答他,指了指自己的衣袖:“小师父,你的手。”
方才察觉才刚心急,与她有了心不由意的肌肤之亲。
他慌地松开手,但铃兰却又一把抓住了。
“姐姐说,男人的手相写着他们的内心。小师父,给我看看你的手相,让我猜一猜你在想什么!”
真是一个孩子,全没一点烦忧。
“好了好了,别闹了。”文念将手抽回,轻叹了一声。他现在好后悔将她带上了山,如今该怎样才好呢!
“我想,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小师父,你不会是假借送我回去这个借口去见我姐姐吧?”她倒是想得多,可文念没曾想过这一点。
他以为她走了。
走了,走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无缘相见了。
所以气馁了。
“红蘼她……她去了哪里?”
“她就在家呀,怎么,她还能去哪里呢?”
文念听着,什么也没说。
在庄严的寺庙旁,他对自己有所克制,垂目压抑着,错愕、悲戚、后悔、局促,全部凝结在一起,化作一把檀香灰,被风吹散了,落在大地上,成为不值一提的尘埃。
“你回去吧,红蘼一人在家,许会不安。”
“她有什么不安的,有凰羽时时护她,谁又能害她?倒是我呀,不安得很呢!”铃兰唉声叹气,唉气叹声,是想让文念开口问她,何事扰人忧。
但文念久不开口,好让人急!
不适宜,钟声又起,“锵——锵——锵——”,刹那如猛兽捕食一般,那钟声由着头顶盖下,覆着铃兰身体的每一寸,将她狠狠推倒。
她捂着心口,吐出一口鲜艳的血,染在文念的百衲衣上,好像一朵盛开的蔷薇。
“怎么了?”文念急问。
“这钟声……”铃兰喘着气,“这钟声要杀我!”话犹未了,她已陷入混沌。
文念猛地想起,今非月半,记得红蘼曾说过,唯有月半之时,妖才有机会趁着寺庙大清洗的空闲溜进庙里。
他不知所措,看着地上蜷曲的铃兰。
一瞬间想起他与红蘼的初见,那时她被硫磺粉所伤,亦是这样痛苦。
他们妖,还真是脆弱得很啊!
“我带你下山!”文念拿了主意,将她横抱在怀里,穿过一群惊目的信徒,便往山下奔。
“不要!”铃兰拼尽了力气挣扎,“我不回我不回我不回!你就是想去见姐姐,你们都是虚伪的,都是骗子!”
人常不识本心,非让旁人戳破了才惊得哑口无言。
铃兰呜呜哭起,有无限委屈。
处在这样两个扭捏造作,如浑浊的一碗糯米酒似的两人间,谁不委屈!
钟声停了,大地又陷入一片无边的沉寂。
文念停住脚步,把铃兰放下,轻声说:“请你继续说。”
铃兰愕然,理了理些微凌乱的长发,问:“说什么?”
“你说我虚伪,说我是骗子。”
“啊,这……”铃兰吐了吐舌头。不过是急心之语,莫非被他记了仇?“小师父,你看天都快黑了。”
“说我与红蘼都是虚伪。”
“别……别问了,我刚刚只是随口说的,没过心的话。”
文念沉吟半晌,道:“以后,别这样说了。”
铃兰点了点头,勾着脑袋找他的目光。然找不见,他的眼,不敢看这字字如针的少女。
“我曾听过去的主人说,男人都爱骗人,说些比蜜还甜的话,”铃兰意味深长地开始说故事,“我的主人,是那条街上的一道风景,谁都说爱她,谁都要许她一个未来,过她身的男人足足有百来个。可……小师父,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他茫然。
“待到终了时,她还是一个人。”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铃兰忽地趴在他的肩头,鼻息挨着他的耳畔,长发有些落进他的僧衣,花香更是充盈着每一寸空气。
忽来的柔媚惊得他一身冷汗,他紧忙要离开她,却被她紧紧地抱住。
“此处无人,小师父别怕。”她的手滑过他的脸,一点一点,落在他的衣襟上。
“铃兰,你别这样……”他如山路旁的石像,从头至脚,都僵硬着。
“你等我说完……过主人身的男人里,曾有过一个小沙弥,一如小师父你这样,满嘴禅语。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么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一转头,又开始陈情,爱你爱你,心里只有你,已经装不下垒垒佛法。问他为何不还俗,却道自己还是虔诚。你说……你们手里念着佛珠,嘴里却说着海誓山盟,这有什么用呀!”
“何以说我们?”
“何以不说你们?”她踮起脚,唇贴着他的耳垂,“难道小师父不也是一样?”
文念微微侧脸,见她迷离如醉的眼,整个呆住了。
“带我回去,我不像姐姐,要人承诺什么凤冠霞帔,要人待她如人间娘子。我就想呆在你身边,每日陪你打坐念经,礼佛参禅。”
“可你进不了寺门。”他的心跳得很快,并非面对红蘼时候的心跳,而是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的,那种心跳。
少女的香艳,完全遮迷了他的理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你咬破手指,把血沾在我的眉间。我染上你的气味,再贴着你进去,十方佛菩萨就看不见我了。”她说着话,手更放肆了,由百衲衣的缝隙探进去,指尖在跳舞。
佛……菩萨……
什么佛菩萨?好生陌生的词。
阿弥陀佛。
他猛地清醒,粗鲁地拿开她的手,逃脱她缠绵的身子,踉跄后退两步,倚靠在路旁的树上,惊恐地看着她。
也许迟了,他如今才意识到,这是妖魅,她们姐妹俩,是妖魅!要勾他的魂魄,破他的修行!
他的举动并未伤着铃兰,因铃兰早便猜到他会是如此反应。
“这万不可行!”
“你不答应?”
“我不答应!”
“因为怕疼?”
“不,因我不能忤逆佛祖!”
“哦。”铃兰面露凄凉哀伤,“文念师父,我可是因为你才变得无家可归的,你怎么能不管我呢?”
她转过身去,开始掩面,好生委屈,好生伤心。
文念又开始心软了。
一切的孽缘,都源自他的心软。
因佛法说,慈悲为怀。
他是个虔诚的小和尚。
“进了寺,你又准备怎么办?寺里全是和尚,只你一个女子,怕是不大合适。”
“我躲进你的房间!”她瞬间明朗,转身对他嘻嘻笑。
“我没有房间,寺里只有净莲师父有自己的禅房。”
“那你平时吃饭睡觉都在哪里?”
“都与师兄弟一起。”
“谁是师兄弟?”
“一同修佛的沙弥。”
“是那个叫文怯的小和尚吗?”
“他也算。”
“哎,他是个好人。”
居然说起了文怯。
不过若非她提,他都已经忘了今日是要去探看师弟的。
“既然是好人,你们又为什么要割了他的舌头?”
“我……我当时饿了嘛!更何况姐姐犹犹豫豫地下不了手,我一着急,就……”
文念好像难容这个理由,沉默不语。
“文念师父,何以那么在乎文怯?”她好奇,两个男人,怎么也牵连在一起?
“因他是我的师弟。”
“师弟?所以你俩之间,不同于姐姐与梁公子?”
文念蹙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当然不同,人间不是只有爱情,还有其他情,亲情,友情,兄弟情,师徒情……”
“哦。有些复杂。”铃兰若有所思,体悟着他的话中道理,“那小师父何以那么在乎姐姐?出于什么情?”
“因……因她曾来我这里求过签。”
“这是个什么情?”铃兰嬉笑,“求签情?”
文念说不上来,于是就不说话了。
“那你在乎我吗?”她又问。
“……”
“在乎吗?”她追着问,不依不饶。
“在乎。”
“因何?”
“因你……”
沉默半晌,半晌长如千年。未等到他的后半截话,铃兰心里空空荡荡,天生的邪气又被激起,尤是他说了也在乎姐姐,于是邪气里又加了一丝妒。
“带我回寺!”她命令他,“你若不带,此生别想再见到姐姐!”
此话一出,她便已输了。粉雕玉琢的少女,拴住一个男人的方法,竟是用另一个女人来威胁……
她对他从此刻开始,就已经不止有爱了,更多的是执念,和不甘心。
“你不想再见她了吗!”她又激他。
他果然,迟疑了。
知她所在,不去见她,他做不到。
于是,他狠下心,用尖锐的牙咬住左手无名指的指腹,一使力气,得来钻心的痛。
血汩汩,红如蔷薇花。
铃兰跪在他的面前,仰起稚嫩的脸。
一滴鲜红的血,缓缓地,滴在她的眉间。
她心满意足了。
因为她自觉比姐姐,更早地,得到了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