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恪的方法，虽算不得多高明，却是能最干脆地剜去生长在方家母子二人身上的脓疮。

方恒终究是父亲的儿子，哪怕那人荒唐、恶毒、从未对他尽过父亲的责任，依闻瑾禾的想法，这种爹不断绝关系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可方恒不是她，他不是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方恒自小浸染在忠孝的环境中，断绝关系又谈何容易，方父随便说几句儿子不孝，都能让方恒名声尽毁。

好在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忍让躲避就能解决的事情，想要彻底清净不受那家人打扰，就只有一个办法。

将方父赶出南水，并且永远不能回来。

方恒下了决定，崔云恪的动作也快，翌日午时，方家的田产就已经全部到了闻瑾禾名下。

瑾禾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去办的这事？”这人一天到晚都不会出一次院门，谁知这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办好了。

崔云恪瞥了她一眼，坐下替她摆好碗筷，这才回道：“先吃饭吧。”

闻瑾禾白了他一眼，崔云恪这些时日，日日都跟她待在一起，将她的习惯摸了个彻底，时不时还拿她爱说的口头禅来呛她。

得，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他二人专心吃起了饭，对面坐着的方恒激动地捧着那张纸，老半天不曾动筷，瑾禾吃得都差不多时，方恒还不曾回过神来，她皱着眉头屈指敲桌，“方恒，清醒一点。”

这就丢魂了。

方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下一步怎么做？”

闻瑾禾侧目看向崔云恪，也道：“崔大人，下一步怎么做？”

崔云恪慢条斯理地回答：“等。”

“等方青树带着人找你要东西。”

等到那时，将所有人都带上公堂，彻底解决此事。

道理闻瑾禾都懂，只是她不知道为何要拖着时间，为何不现下就去状告方青树买卖她的田产？早一日解决，也省得再被恶心一日。

她疑惑地问出口：“为何？”

崔云恪本来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此时被她这一句话呛得咳嗽一声，“咳咳。”

跟闻瑾禾打交道时间一长，很多事情他并不需要解释多深透，闻瑾禾都能最快反应过来，以至于他习惯了与凌风相处时全然不同的方式——话只说一半。

他确实没料到闻瑾禾没领悟他的作法，于是耐心解释一番：“方青树刚讲方家的田产卖掉。”他看了方恒一眼，对方明白他想说什么，说道：“是，昨日那人来告知我此事时，说的就是这些。”

方恒曾经做工的一户人家的长工听主家说起这事，也了解一些方恒的家事，这才特意赶路来告诉他这事，这才让方恒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

他皱眉思索片刻，“照他所说，也就是前两日的事情。”

“也就是说方青树才拿到银子。”崔云恪放下茶杯，视线又回到闻瑾禾的脸上，“方青树这样的人，拿到银子，很快便会花干净。”

“我们要等，就是等这笔银子收不回来。”

原来是这样。

闻瑾禾恍然，随后扯了扯嘴角。

也是讽刺，面对方青树这种小人，甚至都不能用磊落的心思去揣度他。

若是将事情揭露得太早，方青树银子还没花出去，闹上公堂，他出于害怕也能将银子补上还回去，这么一来，他们设的计划便毫无用武之地，律法不能让方青树离开南水，事情照样会回到原点。

可若是等他大手大脚的花上一阵，等到对簿公堂之时，哪怕是将方青树卖了，他也还不起银子，欠债不还，那就只能让官府来处置他了。

“唉。”她叹口气，怜悯地看了一眼方恒一眼，这倒霉孩子摊上这么一个爹，可真是造孽。

方恒狐疑地与她对视：“……怎么了吗？”他不解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然为何这么看着我。

闻瑾禾摇头：“没……李大叔家今天杀猪，我让他给留了一个猪蹄，方恒，你想怎么吃？”

这苦命的娃，该给他好好补补。

闻瑾禾说完这句便离开方家去拿她的猪蹄，留下崔方二人面面相觑，方恒小心翼翼地问崔云恪：“闻姑娘……这是怎么了？”

崔云恪摇头轻笑，不再说话。

总不能告诉他，闻瑾禾这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命太苦想给他点甜头善意？这话说出来都怪怪的。

不过并非什么大事，这个小插曲一过，方恒便将这个疑惑抛之脑后，好半晌，他才想起来另一件事。

“崔大人。”方恒说：“南水如今有许多关于你的传言……”

他犹豫着，慢吞吞地补充：“甚至还有传你去世的流言，也不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连这种事情都敢乱说。”

方恒愤愤不平，与对面冷静的崔云恪相比，倒显得像传出许多流言蜚语的当事人是他。

崔云恪跟没事人一样，不动声色。

见崔大人这般淡定，方恒也不好多说什么，扒拉几口饭后，将碗筷收去厨房洗，又拿出方大娘的药熬上，在厨房忙碌不停。

堂屋里，崔云恪低垂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水城中关于他的传言，崔云恪一开始便知晓，

一直待在水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当火越烧越旺时，才能将人一网打尽。

他也是同巡抚会面之后，才知晓，这件事牵扯最深的便是滁州知府，也难怪叶家在南水能做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在闭塞的小城中，都不用给县令太大的面子，俨然成了土皇帝，原是因为，他在为知府做事。

在他踏入南水之时，追杀他的人便被暗卫处理，派来的人都是死士，如今他又失踪多日，上头想来也是认为他命丧黄泉，这才放出流言，好让知府上报朝廷，再派下一位县令接管南水。

只是此时的南水，等不到下一位县令。

暗卫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躬身回答：“启禀公子，谢大人那传来消息，明日便可入城。”

崔云恪颔首，下一瞬，身旁的人影又消失不见。

巡抚谢大人入城，代表着他已将滁州肃清，他也需要同谢大人汇合。、

*

晚饭时，闻瑾禾端上一大盆红烧猪蹄，给方恒夹了一大碗，生怕他没吃到，方恒受宠若惊，用手挡住碗，示意她不要再加了。

闻瑾禾遗憾地转身，将那块猪蹄又放进崔云恪碗里，示意他尝尝看：“很好吃的，你试试。”

她用哄孩子的语气哄他吃下。

崔云恪好像从没吃过这么粗犷的东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手，闻瑾禾鼓励地看着他，跃跃欲试的，巴不得将这一大块猪蹄塞进他嘴里。

看着平日清雅自如的崔大人毫无形象地啃猪蹄，倒是难得的情形，不过看着崔云恪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瑾禾又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

她只是逗一逗崔大人，又不是偏要看他出丑，强迫人的事情她也不会做。

闻瑾禾笑了笑，侧过身问起花叶二人话来。

花叶与柳照今日去收果子，瑾禾便问了些今日的情况，二人一一回答，收果子倒是没啥好说的，倒是去摘果子还有些意思。花叶笑着与瑾禾告状：“柳照一整天，就摘了那么小半框果子。”她伸出手比了比，“就这么点。摘一个就要尝一口，我看她不是去干活的，是去偷吃的。”

柳照磨牙：“姑娘别听她胡说，你看看她也没比我多多少。”

“好啊，你们两个今日都跟我偷懒。”闻瑾禾哈哈大笑：“明日我也去，守着你们干活！”

崔云恪缓缓转头，看了许久闻瑾禾笑着的侧脸。

瑾禾这人，一高兴便难免忘性，此时与花叶二人笑闹着，俏丽的容颜焕发别样的美丽，她微微上扬的眉眼，好似盛开的牡丹，带着让人惊心动魄的绮丽。

崔云恪感觉到胸腔内，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跳动，让他莫名感到无措与慌乱。

唯有方恒在默默吃饭，倒是没辜负闻瑾禾特意为他准备的大餐。

……

翌日一早，闻瑾禾换好衣服，拿上背篓上山。

果子已经成熟了一批，这几日要抓紧些摘下来送去工坊，按照约定，商队还有半个月便要再次启程，若是错过这次，那就要再登上小两个月，做好的东西可耽误不得。

瑾禾本还想着回水阳一趟，再住回南水，可眼下工坊这却完全离不开她，起步阶段，事事都需要她上心，好在有花叶二人帮忙，倒是比从前轻松不少。

她穿着水蓝色的布衫，发巾包着头发，下边垂下两条辫子，远远看着，像从山间走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少女。闻瑾禾边走边摘，没一会儿，背上的背篓便填上了一大半。

有些重，瑾禾揉了揉肩，往山下走去，想将这些果子卸下来。

走过几次山路之后，她也不再害怕，如履平地般轻松下山，远远地，她看见山下的田埂上，有一人身着青衫衣决飘飘，向她走来。

崔云恪也看见瑾禾，他加快步伐来到瑾禾面前。

女子疑惑地抬眼看他。

她的背后是点缀着殷红的青山，风一吹，吹动树上的叶子带起沙沙声，也带来果子的清香甘甜。

蓝天青山下，她看着他的脸，面露不解。

有风吹乱她额前的发，崔云恪情不自禁抬手替她拂到而后。

“大人？”

一声大人，将崔云恪的神实唤醒。

他今日便要走，离开之前，闻瑾禾又不在，不想她回来时看不见自己，便想要亲自跟她说一声。

走到这里看见她时，他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莫名情愫究竟是什么。

崔云恪看着瑾禾的双眸，用清润和缓的语调说道：“我要走了，来与你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