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桃走后，瑾禾一人留在房内，许久不曾出去。
李娘子进来时，便见到她撑着下巴，眉眼低垂的模样，好似对外界全然不在意，她脚步微顿，随后朝她走进：“东家，这是谷桃让我交给你的。”
她递给瑾禾一包银子，又道：“是先前从铺子里支的二十两，谷桃原先想着在铺子做工就当预支的工钱了，现在她走了，自然要把钱还上。”
瑾禾的目光轻轻落在面前的这包银子上，她伸手接过，紧紧握着。
她也是经过这事才知晓谷桃家中的情况，能对女儿这般残忍的父母，又怎么会不盯着女儿赚的工钱呢？
每月的银两怕是都喂给了那个无底洞，谷杨治疗期间这钱估计也是她出，这二十两要拿回来想来也不会很容易……
她的心口生出痛意，摇了摇头，将这包银子推了回去，抬头对李娘子说道：“送回去吧。”
李娘子一怔、
闻瑾禾道：“拿给她，然后帮我转达一句话，让她千万不要让家里人知道她有多少银子，守好自己的钱……”
别再劳心劳力养一群白眼狼了。
李娘子眼眶一热，喉头哽咽道：“我替谷桃谢谢东家。”有了银子傍身，谷桃日后的生活也会好过一些的，哪怕是要嫁人家中不给出嫁妆，她自己有钱也有底气。
瑾禾不甚在意地摇头，挥手让她离开：“快送回去吧，记住，要隐秘一些，别让她爹娘看见了。”
李娘子猛一点头：“我知晓了，这就去。”
“去吧。”瑾禾闭了闭眼，一手撑着头道。
“是。”李娘子笑着应了，随后冲她行礼道别后快步离开。
她走到前厅，田茹几人还等在外边，她们见到谷桃离开后便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东家是不是坚持要让谷桃离开，此时见李娘子终于出来了，自是等不及凑到她面前，七嘴八舌问道：“小桃还是要离开吗？”
李娘子本来带着笑容的脸上此时也是一僵，她叹息地点头：“是。”
“我们去求求东家，让小桃留下来吧，她太可怜了。”田茹眼睛泛红，急切地说道，甚至脱口而出的话都有些失了身份，在铺子里做工的绣娘又怎么能让东家改变主意呢？她压根不曾在意这些，平日里跟瑾禾相处这般融洽，此时头脑一热就要冲过去想找到瑾禾求她。
李娘子面色一冷，伸手拉住她，严肃道：“田茹！”
“现在不是东家不留她，是小桃自己要离开。”
“你也为东家想想吧，她并没有欠小桃什么，难道你让她日后见到小桃就回忆起这事吗？她心中不可能没有疙瘩。”
“可是……”田茹说不出话来，她鼻子一酸，险些就要哭出来，她自小被宠着长大，家中虽然不算多富裕，可从未短过她的吃食，爹娘对她比对哥哥还好，以至于她如今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此时被李娘子厉声叫住，宛如一盆凉水将她浇了个清醒。
李娘子叹气：“即便如此，东家也并不想让谷桃离开，是谷桃自己要走，甚至她离开了，东家还让我给她把这个送去。”'她扬了扬手上的东西，二人定睛一看，是一包银子。
“东家还说，让小桃记得守好自己的钱，别被其他人抢了去，小茹，东家对小桃是仁至义尽了，你不能再去要求她做什么。”李娘子语重心长道。
、田茹怔了怔，垂下头，语气闷闷地说道：“我知道了。”
李娘子笑了下，“好了，都去忙吧，我去找小桃。”
*
离开铺子后，李娘子径自来到城西，谷家老夫妻在这赁了见屋子照顾小儿，方便寻大夫，同时也方便去县衙与风禾记闹事。
若不是崔县令下了死令，凭这没脸没皮的夫妻二人，肯定会想尽办法败坏她们东家的名声来要钱，可怜小桃，还要在他们手底下受磋磨。
穿过一条臭气熏天的巷子，她停在一间院子的门口，这院子看上去穷困、肮脏、混乱、恶臭，里面住着形形色色的人，也就这样的院子才能让谷家夫妻满意租下，便宜又能只租一段时间，舍不得多花一文钱。
哦，这钱还不是他们的钱，这是从女儿身上抠下来的。
李娘子冷笑一声，趁人不注意，抬脚进了门。
还未靠近谷家的屋子，她就听见前头传来的咒骂声。
“赔钱玩意儿！让你去要钱，你还偷偷把自家的银子拿回去！”
“这二十两没了，你哥怎么看伤？这可是给你哥哥娶媳妇的银子。如今没了，老二不要成亲了？”
谷桃大声反驳道：“这不是我们的，是我借来的，如今还回去而已，我若是早知晓二哥会做出这种事，我一个铜板都不会给她！”
“还敢顶嘴。”谷爹怒不可遏，直接抄起一旁的拐杖打在女儿的脑袋上，谷桃被打偏了脸，疼得一瞬间涌出眼泪，也她也只是咬着牙道：“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这钱也要不回来！”
“你！”谷爹气得欲再次下手，被一旁站着的媳妇拉住，她娘平静道：“行了，你就是把她打死了，她也只是死了，我们这些年还白养女儿。”她冷冷地扫过被打得倒在地上的谷桃，一言不发。
“是。”谷爹嗤了一声，“差事也没了，钱也没了，还有个人。”
她娘这才开口说道：“行了，你先出去吧，让你爹顺顺气。”一副宽谅不孝女的慈母面样，谷桃撑着地起身，捂着肿起来的脑袋一言不发，深深看了亲娘一眼，抬脚出了房门。
一出去，便看见李娘子远远地站着，她缓缓走过去，不想让屋里的人发现有人来找自己，二人走到角落里，李娘子摸了摸她头上肿起来的地方，几乎控制不住哭腔：“很疼吧。”
谷桃笑着摇头，转移话头道：“李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李娘子拿出她先前让自己转交的银子，“我拿给东家了，她没收，让我给你送回来。”说着，便将银子往她怀中塞。
“东家还让我告诉你，日后你的银子，一定要守好，不要让人拿走了。”
谷桃怔愣着，还在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吸了吸鼻子，垂下头，不让李娘子看见自己红透了的眼睛，她忍住眼泪：“东家原谅我了吗？”
李娘子说：“傻丫头，她从未怪过你。”
谷桃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着脸，任由泪水从手指间流出。
李娘子见此，也是心头一恸。
她道：“小桃，找机会离开吧，逃也好，嫁人也好，早点离开。”
谷桃流泪摇头：“他们是我的家人。”
“这种家人要了有什么用？他们只会吸你的血吃你的肉！”
谷桃偏头不再说话，李姐姐说的这些她又何尝不知呢？可他们终究是她的父母亲人，她撇不开、逃不了……
*
李娘子回来时，正好赶上饭点。
瑾禾离开铺子这么久，也很长时间不曾试过绣娘们的手艺了。先前招的那些个绣娘，经过筛选，现在留下了三位，这几人对东家还不太熟悉，好不容易等到东家回来，自然摁耐不住想在东家面前表现一番，几人争抢着将自己做的菜放在离闻瑾禾最近的位置。
瑾禾看着面前都快叠起来的三碗菜，笑了笑，她随便夹了一筷子，脸色一僵。
吃下去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等咽到肚子里她就知道这黏腻的口感多让人犯恶心，偏偏几个小姑娘还正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副求夸奖的模样，瑾禾咽了口水，无奈之下只能再吃了旁边两碗菜，都给出了不错的评价。
三个小姑娘松了口气。
瑾禾也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余光看见李娘子进来，便笑着招呼她坐下吃饭。
李娘子心事重重地坐下，饭间只沉默着吃了一小碗，旁边小姑娘聊得眉开眼笑的，只有她愁容紧锁。
吃完饭，瑾禾将她叫到房内，招呼她坐下后，自己也找了把椅子，边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李娘子摇头。
“那为何愁容满面？”她鼓励李娘子将心中烦恼的事情说出来。
李娘子顿了顿，“我今日去找小桃时，发现她的情况很糟糕。”
她将方才所见都告诉闻瑾禾，说完，可惜道：“这姑娘心眼太实了，日后或是会吃大苦头。”
瑾禾摇了摇头，有些残忍地说道：“她自己不想挣脱开，那我们谁也救不了她，救了她一次，她还是会再回到那里的。”
哪怕父母如此对待她，谷桃也是一次次忍受，一次次满足父母的条件，让自己沦为父母贪婪索取的容器，她早就不是他们的女儿了，或者说，他们从未把她当成女儿，只是一样趁手的工具，小时候可以做家务，大一些可以出去赚钱，再大一些又能嫁出去换一笔银子。
哪怕她有心想帮助谷桃出来生活，只要她没改变，她也救不了她，这不是让她离开家这么简单的事情。
她幽幽道，声音好似从天际穿越而来，“只有她足够失望、足够恨的时候，她才会明白，有些父母根本不配为人父母。那时候，她才是真正的迎来了新生。”
反之，便是一次次原谅，一次次讨好，只期盼从父母那求来——
一丝爱意。
李娘子想到离开之前自己说的那番话，想到谷桃的神情，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