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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阑珊月下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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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聿钦斜斜一挑眉:“等我做什么?”

兰昀蓁道:“有几句话欲问你,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贺聿钦一笑,好整以暇地低眸看她:“你问便是。”

“老太爷寿宴那日,你匆匆地便先离开了,是聂府有哪里招待不周?”

他简单回道:“并未。只是有事在身,是故提前离席。”

兰昀蓁抬头望着他,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那夜之仪本是要陪你去二楼赏油画的,不过你只走到了最后一层台阶便转身离开……我在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原来,她同许奎霖讲话时发觉了他亦在那处。

贺聿钦瞧了她半晌:“我无心暗地听人谈论私事,因此先行离开。”

“那天晚上,同我说话的人是许奎霖。”兰昀蓁坦然道,“许府的长辈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他来寻我也是为了说这件事情。”

她缓了一缓,似乎在犹豫该从何处将此事说起:“那天的对话,我不知你从哪里开始听、听了哪一些、往心里去了又有多少……总归他最后未能听见他心中想听的那一句话。”

屋外飘泊的雨点轻轻地在玻璃花窗上叩响,走廊尽头悄然无声,贺聿钦低头看着她:“为什么解释?”

“你呢?心中既然误会了,又为何不寻我问清楚。”兰昀蓁不答反问。

最要紧的话似乎都已讲明白,她与他隔着那张红木案台,及其上的月白晚香玉相凝视着。

他究竟知晓她讲的是何意了没有?

兰昀蓁望进他深沉漆黑的眸色里。

“昀蓁?……昀蓁?”冯珍葩的声音伴着下楼的脚步声传来。

兰昀蓁绕开他:“我该回去了。”

贺聿钦身子微侧朝向她,瞧着她窈窕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走廊。

“……怎地到这里来了,外头下着雨,我叫司机送你回去……”冯珍葩的笑语从客厅里传来。

他低头看向她方才触碰过的那盆晚香玉。

外头的雨落得渐大,幽幽的香气似在潮湿的空气里愈发迷人。

-

再次去到贺家老宅见到邵元菁时,已是八月下旬的事情了。

兰昀蓁仍是坐于床侧,给她做一系列的基础检查,邵元菁配合地挪动身子,口中道:“你无需同我解释,出了刺杀那样的事情,的确应当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再说了,这段时日你未到府上来,也是保护了我不是?”

“大少奶奶善解人意,总是体贴人的。”兰昀蓁一笑。

邵元菁淡淡笑着:“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你就不要再一口一个大少奶奶地唤我了。叫我元菁,或者邵小姐也好。”

这个要求倒是叫兰昀蓁颇为意外,她怔了少顷,微笑应下:“好。”

邵元菁问:“还未问过你,你在国外留学两年,可有接触过外国的文学诗集?”

“泛泛地读过一些,但也都是浅尝辄止。若要说看得最多的那几本诗集,恐怕也还是那几位英国十九世纪初期的浪漫主义诗人所写的。”

邵元菁一听,来了一些兴致:“那么,你喜欢的西方诗人有哪几位?”

“拜伦、雪莱的诗集我都曾在耶鲁的图书馆里细细地读过,他们是杰出的诗人,也都是为理想而战斗的勇士,念书那会,打着这类标签的伟人总能给人颇深感触。”

“拜伦……我倒还记着从前未嫁人时,常爱读他那一首《春逝》。”邵元菁闻言欣喜,“嫁到贺府之后,原先闺房里的书也被我一并带来,未记错的话,那本英文原版的《春逝》应当还在书房的架子上放着。你留过洋,念英语自当是好听的,不若去取过来读给我听一听,也当是圆了我这位病人的小小心愿?”

兰昀蓁笑着应下。

书房就在主卧出门左拐的第二间,兰昀蓁很轻易便寻对了房间。

推开房门,除开一张大红酸枝玻璃台面的办公桌,映入眼帘的便是堆满了一整面墙的书目。

她忽地忆起来,其弟邵文则曾与她讲过,邵元菁喜欢有才华的女孩子。

兰昀蓁走近了那面书墙,瞧着其中目不暇接的中西方藏书与卷帙,心中不免想到,邵元菁交友有这般偏好,原就是因为她自己便才藻艳逸。

书架上的书目皆由二十六个洋文字母自左往右地排列齐整,兰昀蓁踱步到刻着字母W的那一列书架前。拜伦的《春逝》汉译过来虽是以字母C开头,但实则原著的名字却叫做《When we two parted》。

整理书架一事,邵元菁应当是交由府中下人来做的,下人们不知诗集的中文名,只好一板三眼地去做,瞧见洋文字母“W”,便把书搁进了那一边的书架里。

兰昀蓁手指在行行书脊上滑过,俯身在某一本上停下,将那本旧黄色书脊的书本抽出来,果真被放在了此处。

书的封皮上,赫然印刷着红色加粗的“When we two parted”。她低头翻看了几页,只见书中有湖蓝色钢笔墨水的圈点勾画,有一页略厚,其中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的西番莲纹双夹金书签。由此见得,书主人对此书的喜爱至深。

她看得渐渐要入迷,门口突然一声吱呀的木板声响,将她惊醒,抬头寻声看过去。

贺亥钦于这时辰回府是临时做的决定。

他本要去商行开会,不料有几份重要的文件落在了家中书房的办公桌上,只好返身亲自来取。

抵达府中时,客厅里的丫鬟正在收拾茶具,他瞥见茶几上摆了两副,便随口问了一句。

“是邵公子给大少奶奶请的家庭医生到了,正在楼上的卧房里给少奶奶诊病呢。”丫鬟回道。

元菁的身子骨一直不好,邵文则请了几回医生,她皆不见,这回也不知是请来了哪位名医,能让她松口。

贺亥钦先起并未放在心上,径直向书房去,快行至门口时,却发觉书房的门未被掩严实。

贺府老宅里的规矩很是严紧,平日里若是主人家的不在,是不许下人进入书房整理打扫的。

邵元菁尚且在主卧里诊病,不知是谁没规矩地闯了进来。

心中略有不悦,他推门进去,不过几秒却又停驻在原处——

有人立于书墙边,正低首细致瞧着书本,屋外的阳光透过纱帘朦胧模糊地照进来,落在她那一袭月牙白的长款旗袍上,给她的身遭添了一层薄薄的蒙光。

是一位身姿清丽的窈窕佳人。

女子的侧颜柔和而陌生,纤细的脖颈被旗袍的元宝领子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一派婉婉有仪的模样。

贺亥钦笃定自己先前未见过她。

她听见了门口处的动静,似是有些被惊到,转过头来,意外地对上他打量的视线。

二人谁也未先开口讲话。

兰昀蓁将诗集阖上,手垂下来放在身侧,视线落在那张同贺聿钦有三分相似的脸孔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

与贺聿钦相比,贺亥钦的脸部线条似乎没有那般棱角分明,眼神里透露着属于商贾的那股精明、锐敏,眉宇之间少了几分凛然正气,多出来的是他那份独具一格的蕴藉风流。

总觉着还是差了一些,相比于……那个人。

贺亥钦见她不讲话,立在门口,也并不走近,绅士开口问道:“你可是文则请来的那位医生小姐?”

兰昀蓁颔首:“大少奶奶想看会儿书,我来拿给她。”

贺亥钦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书房平日里不允许外人入内,元菁要看的书你若已经寻到,便快些出来吧。”

兰昀蓁点头,手里执着拜伦的那本诗集,从贺亥钦身旁绕过。

经过书房门口时,贺亥钦转身,却冷不丁开口说了句话:“我想起来了,你是安济医院那日救了英人督察的那名心脏科医生?”

兰昀蓁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他。

“请别见怪,报纸上登过这桩事,我也不过随眼一扫。”贺亥钦淡笑着,深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处,另一只自由的手抄在西装裤口袋里,望着她,“你不但医术精湛,而且颇有胆量,实属巾帼之才,这才是正真叫我印象深刻的。”

兰昀蓁静静地瞧了他片刻:“贺大公子过奖。”

贺亥钦扬眉,付之一笑。

……

兰昀蓁再回到主卧时,府里的丫鬟已过来将桌上的果盘换了新鲜切好的,邵元菁阖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腹前的薄被上,微微偏着头半枕在床头的软垫处歇息。

丫鬟见她回来,微笑着朝她点头致意,轻手轻脚地将那盘熟烂了的果盘端走。

“我来关门便好。”丫鬟低头朝她道谢,兰昀蓁将门轻轻地阖上。

床上的邵元菁缓缓睁开眼:“拿到书了?”

兰昀蓁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翻开那本诗集:“找了一会儿,还是找到了。”

邵元菁轻拍了拍柔软的被褥,兰昀蓁将诗集递给她。

“从前的我,很喜欢这一段。”邵元菁垂眸,熟稔地翻到某一张边角发黄磨损了的书页,苍白的指尖点着那段洋文,那端文字边有许多着墨的笔迹——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

With silence and tears. 】

兰昀蓁轻声将它念出。

邵元菁温和低笑着,在她末尾接道:“光阴如流逝,不期再相逢。何以与卿暄?无言泪默流。”

“从前少不更事,不知轻重,等到自己身陷局中,才发觉是一枕槐安,梦中之南轲,幡然悔悟也后悔莫及。”

兰昀蓁抬头看她:“往事如烟不可谏,而来者犹可追,心中若总僝僽,也恐怕难医沉疴,终了伤身。”

“心腹之忧,何以决痈溃疽?”邵元菁淡笑着将书阖上,“拜伦的《春逝》里还有一段——‘山盟今安在?汝名何轻贱!’从前不知这句诗为何意,如今事往时迁,切身体会了,到也刻肌刻骨、冷暖自知。”

她见兰昀蓁不说话,摇着头低低地笑了:“是不是在想,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因为方才在书房里,我遇见了大少爷?”兰昀蓁的语气询问着,但心中却是清明的。

“你冰雪聪明,无须我来点拨。”邵元菁抬手掩住咳嗽,看着她的眉眼依旧柔和,“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时候,即便在当时认清了人心,也不能保证那人日后的恪守不渝。”

“你正值摽梅之龄,排在你前边的锦枝已嫁给了文则,接下来聂老太爷操心的便该是你的婚事了……你自己要多上心,别落得同我一般结局。”

她听出来,邵元菁这番话是为提点她。

兰昀蓁劝慰:“你的生活哪有自己讲得那般萧索,现如今日子过得不依旧顺风顺水么?”

邵元菁摇头淡笑:“你不必劝慰我,同样的话我这些年听得都倒背如流了,兰因絮果便罢了,镜破钗分怨也不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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