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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月暗笼清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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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昀蓁是被安全经理送出来的。

她手中握着那件冷冰冰的物什,心头是湛清的寒凉。

那东西很重,重到负累着一个人的生命,亦很轻,或许要轻过一支铅笔。

“……逝者不得福佑,是主的旨意,但就像那位乘客所说的,头等舱里的那位康先生还能救治,云小姐不要放弃希望……”

外籍安全经理在她身旁,寸步也要跟着。她知晓为何,不过是聂理毓丧命那日,他瞧见了她在头等舱里,与贺聿钦和康修铭待在一处,约莫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了,不愿得罪。

她神色很是淡漠,兀自往前走着,耳旁的话音悉数化作模糊杂乱的嗡鸣,瞥见公共区域的长椅,又不禁忆起来方才那番颓然落寞的谈话。

余下的那个留学生佝偻着背,背影倾颓地坐在长椅上,双肘支在膝盖之上,两手掩面,头埋得很低,几近与膝盖齐平。

他默了许久,未看她,却道,“这支药,若能握在我自己手中,他就不会死……云小姐,你拿去吧,用它去救该救的人。”

-

迎面吹着潮湿溽热的晚风,她渐渐回神。夏日的夜晚本该是闷热的,兰昀蓁单单坐在卧室外的一把木椅上,手心里却一片冰凉。

房间里,唐培成正扶康修铭平躺着睡下,康修铭将将注射完药剂,此刻依旧疲倦。

他躺下前,仍苍白着脸,不忘叮嘱贺聿钦:“她情绪瞧着不大对,你要多看着些。”

贺聿钦点头应下。

他视线落在卧室外,那道身影此刻立在房间里那扇窗户旁,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望向大海。

掺着腥咸海水气息的晚风拂过她侧颜柔和的脸庞,飘扬起几缕发丝。

沉默之中,饶是对兰昀蓁格外不喜的唐培成都慨叹:“若是那日,她未帮那两个学生,今朝也就不会有这支药到我们手中了。”

“总归是我康修铭欠了那两个学生一条命。培成,你明早帮我打听一番,那两人在哪所学校就读,家中情况如何,又住在哪……”

唐培成为他摆正着枕头,将他打断:“好了,你说的我自然知晓,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好生养病,别白浪费了那支药。”

康修铭虚喘了几声,对贺聿钦道:“这回是我欠了云小姐一份人情,这份人情难以还清,你帮我同她讲,若她日后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康修铭水火不辞。”

“好。”贺聿钦应下。他微微侧头,便望见那道削薄的身影,脑中方想起康修铭所说的人情。

她带着那支药剂回到这个房间,为的并非谁人的一份人情,这样对她说了,未免显她物质。

此刻她心事重重,想得会多,不该让她愈发郁结下去,他如是想。

夜色越来越沉,黑漆漆的海面之上,唯有一轮残月高悬,月明如水,宁静温柔地安抚人心。

兰昀蓁觉察到身后侧的地毯沙沙,是有脚步声,回身看去,贺聿钦手里提了个小食盒,朝她靠近。

“你怎么过来了,康先生睡下了?”她往他身后望,唐培成正从卧室里出来,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与她视线对上时,微微点了一点头。

这与先前相比,他态度已是好不少了。

“我出去抽支烟,晚上我守在这里。”唐培成瞧出贺聿钦对兰昀蓁有话要讲,今日不再有意见,也无法再有意见了,索性从口袋的烟盒里摸了根烟,借口出去,把空间留给二人。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贺聿钦把食盒搁在小圆桌上,一层层揭开盖子。

她见了,不免多瞧几眼:“你还未用过晚饭?”

闻言,贺聿钦抬头瞧一眼她:“是缨馨同我说,你出门时没来得及用餐。”

“楼上楼下忙了好些趟,也不觉着饿?”他问她,她也只淡淡地笑一笑。

走近了些,才瞧清楚了食盒中的为何物。

“这几样点心,船上的厨子也能做出来么?”她眼中意外,不禁多瞧了几眼他。他正仔细地将纸巾为她叠好,免得她吃东西时弄脏手。

“不是邮轮上的厨子做的,是……”贺聿钦话到一半,察觉到不妥,立即又收住了。

今日清早,他在餐厅用早饭时恰巧遇见几位同胞,那几位同是上海人,因在船上度日漫漫,惦念故乡之味,便借了船上的后厨,自己做了几样点心。

他瞧见时,莫名忆起那日在她房中下棋时,她说她喜甜食,待到自己反应过来时,嘴已先思绪一步,伸臂拦住了那一行人,开的是高价,各式各样的糕点悉数买了几个回去。

那时,卧病在床的康修铭瞧见,忍着咳嗽也要不由得笑话他:“你这一番,又是买了人家爱吃的点心,又是费劲儿挑了个古色古香的食盒子装上,是为了谢那位云小姐照顾了你身边这几个病人的?”

康修铭说,他骗不过自己,而他自己貌似从未遮掩,却也从未坦明过。

他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敛了神色,见她一直望着自己,蛾眉宛转,那对柔美的眸子似是在等待那个“是”字之后的话语。

“船上有上海同胞做的,缨馨要谢你,便从他们那里买来了。”事是同一件事,主人公却换了一位。

“竟有如此之巧?”她看着贺聿钦淡定的容色,心中有些对此有了一些思索,“今日我在房中却不曾见到过这个食盒。”

“你去拿药时,她送上来的。”贺聿钦神色依旧淡然,如同置身事外。

要求证也只得等回房再说了,兰昀蓁如是暗想着,说道:“如此的话,只好等我回房再谢她了。”

“你无需谢她,是她该谢你。你救了她一命。”他回道。

兰昀蓁接过他递来的齐整叠好了的餐巾纸,隔着捻起一块条头糕,吃到嘴中,细嚼慢咽。

豆沙馅里融入了桂花香味,齿颊生香,她忽地回忆起儿时,姆妈说喝酽茶时,佐以糯糯甜甜的糕点,坐在庭院里被阳光洒满的藤椅上享受,是件很幸福的事。

她安安静静地望着手里被纸裹住的条头糕,渐渐出了神。贺聿钦在她身旁继续道:“修铭的也是,他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兰昀蓁抬眸看着他,他道:“他想亲自谢你,光说却是不管用的。康家的根基扎在上海,几世经商,人脉颇广,日后你若有需,只管寻他开口,他会帮你。”

兰昀蓁静静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方开口道:“那……缨馨的呢?”

像是糊上了一层薄薄的、透光的窗纸,将两人之间朦朦胧胧地隔开来,却又似是要包拢在一起。

千回百折,那层似蝉翼般轻薄的窗纸亦几近要被轻轻痒痒地揭开来。

贺聿钦心中对她问的明了,却也不知该如何答复。脱口而出并非他的作风,特别是在这种事上轻易许诺。

“我救了康先生,他日后要帮我。你也说我救了缨馨,那她的那份该如何算?”她轻声问。

如何算,算在谁身上。在她这里,都是有了答案的问题。

她将那层近乎透明的窗纸用温言款语轻轻划破,纵隔着的朦胧消散,咫尺可窥见真心。

“缨馨是家中幺女,自幼便是众星捧月,倍得家中长辈宠爱。她是再有情义不过之人,回到家中,定会同舅父舅母念起此事,届时周家亦会对你多有关照。”

他说得就轻避重。兰昀蓁只偏着头,安静地望他双眸。

贺聿钦并不回避视线,也直视她的目光。

不知是第几阵风从窗外刮进来,撩起了兰昀蓁的发丝,他终结束这场对视,起身,去关上窗户:“我常年在京,你在沪,我难以帮到你什么,你与他二人常保持来往便是再好不过的。”

短短一句话,算是他与她对视后的妥协,但又要强调得如此地域分明,就似是有意在他与她之间划上一道楚河汉界,从此泾渭分明。

“你就笃定,自己不会来沪?”她放下那块咬了一半的条头糕,其中裹着的流心豆沙馅儿满溢出来,附在她无名指的关节上。

贺聿钦未再去拿餐巾纸,而是拧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手。

那方手帕是他自己的,温温热的水汽包裹住她的手,温软而湿润,但不似寒冬那般,会飘出雾腾腾的白汽,她与他之间很是清明。

他动作很细致,不像个毛手毛脚、少不更事的鲁直青年,亦不过于历练老气,不是那般轻率浮躁的疏略之人。

他是心细如发的,总能在不露声色之间,觉察出她是否自若自如。

就如同现在一般,她的手指被热烘烘的帕子裹住,隔着一层不厚不薄的料子,能真确地感知到,他手指轻缓地搓揉过她的每一个指关节,连两指间的相连处也仔细揾拭。

手帕里似是被热气捂化了的饴糖,即使由邦硬融得绵软了,仍旧有韧性,在不知就里的地方牵缠拉丝,随着温暖的水汽渐渐消散,终了,反倒又重新绞结紧了。

“十里洋场,繁花迷眼,这种地方,贺某还是少去为妙。”一番话四两拨千斤,他最后为她擦了擦手腕,帕子松开,退了出来。

兰昀蓁望着他,眉眼弯了弯。

门口处敲门声响起,短暂的三两声,像是在提醒屋内的两人。兰昀蓁起身,与他心照不宣地隔开了几步。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唐培成拍了拍身上马甲沾上的烟灰,迈步进门,瞥见她时,二人都微点了一点头。

“康先生病情稳定下来,我便不久留了。”兰昀蓁告退。

贺聿钦将帕子揉在手中:“食盒里的点心你也带回去。”

她回头:“不了,你不是也未用晚餐么?”

走到门口处,她与唐培成擦肩而过,又微微颔首致意。

-

房间里,只留一盏微弱的床头灯亮起,兰昀蓁与周缨馨分别躺在各自的床铺上,自打她病后,她生怕将病毒传染给她,便坚决要求睡回了自己的床。

夜色寂静,漏尽更阑,能隐约听见细微的呼吸声,约莫是周缨馨快睡着了。

“缨馨。”她唤她。

“……嗯?”后者迷迷糊糊的,快进入梦乡。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她这边,手臂曲着枕在头下:“今日晚饭,你是在哪儿用的?”

“唔……餐厅。”

“我听闻有几个上海同胞今晚也在,你可有遇见他们?”

“我申正一刻便吃的晚餐……那会儿哪有什么人在啊。”周缨馨扭身,嘟囔了一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入睡。

房间里窗帘未拉得严实,小窗外,夜色如水,亮起几点星辉。

湛明而柔和的光线落在她半边面庞,明光似是将今日的那些问题悉数洞彻了,一切皆有了因果。

……

一个钟头前。

兰昀蓁刚走不久,唐培成站在门口,待到听不见廊道上的脚步声时,方关门进去。

屋内,贺聿钦正低首望着手掌心里的帕子出神。

他行至小圆桌边,提起食盒盖子瞥了一眼。

“你倒是上心,不过这回倒也罢了。”唐培成松手,那木盖子又严丝缝合地回落到食盒凹槽。

贺聿钦将那手帕往上衣口袋里一塞,从他身侧走过,抽开椅子,在小圆桌边坐下,揭了盖子,又把那两层食盒摆回至方才模样。

唐培成单手抄着上衣口袋,一回身,便见他已徒手捏了半块条头糕吃起来:“这种甜腻腻、糯叽叽的糕点,你不是素日里不爱吃的?今朝倒好,是尝起新鲜味儿来了?”

“偶尔一尝,倒也未尝不可。”半块条头糕下肚,桂花豆沙的甜腻香气已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了。

于他来讲,还是过甜了些许。

“但愿你是兴起一尝。食甜太甚,是依旧接受不了的。”唐培成似是话中有话,却也点到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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