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祁司契第二次见到荀迈兮，是在竞赛课培训学校旁边的一家小卖部。

刚踏进门，他一眼便认出了她的侧影。

倒不是他的记忆力如何过人，而是，荀迈兮的确是个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姑娘。

从长相到名字，再到性格。

几周前的医院里，小姑娘从车祸中缓过神后，眨眨大哭一场后微微泛红的眼睛，以弱柳扶风之姿幽幽看向他——

“大哥，刚刚辛苦你背我，怎么称呼？”

被叫了十几年的“帅哥”，他还是第一次和“大哥”这个江湖气息拉满的粗旷称谓产生关联。

祁司契已经不记得他当时是怎么忍住没笑的，只记得忍得着实辛苦。

单看脸，荀迈兮第一时间让他想到韦庄那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可这一开口，俨然一位豪放不羁的鲁智深，禅杖往满缸的酒垆里一杵，月影捣得稀碎。

得知他的名字后，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称赞半真半假，着重强调的更像是后半句——

“哇，好一片文化绿洲，和我的名字一样。”

祁司契早就从急诊挂号单上看到了荀迈兮的名字。

但是，鲁智深款美人也是美人。

没道理扫小美女的兴，祁司契言从计纳地问：“那你叫什么？”

“我姓荀，荀况的荀，” 小姑娘略带骄傲骄地答，“名迈兮，‘美人迈兮音尘阕’的迈兮。”

祁司契微微一愣。

托他老妈的福，从小到大浸润过他的诗词古文恒河沙数，可这一句的确在他的知识范畴以外。

他还在记忆中努力检索，明亮灯光下，小姑娘眼波流转地微扬起脸，早有准备地贴心补充道——

“出自宋代谢庄的《月赋》哦。”

《月赋》？

那一瞬间，祁司契有些戏谑地想，若忽略掉花和尚的内核，倒的确人如其名。

虽然在那一晚互加了微信，但他们的交集理应止于那个月明星稀的清爽夏夜。

在一个满心期待跨入成人世界的高中生眼中，初中小朋友无疑生活在另一个遥远的次元。

因此，如今再次意外偶遇时，尽管轻易将荀迈兮认了出来，祁司契却没打算上前打招呼。

对于他这种“上街时经常被拦住要微信”级别的帅哥，并不需要以“多熟识了一位美女”为荣。

私人开设的小卖部，走账总归没那么严格，熟客常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只听收银处响起一声可怜兮兮的央求——

“叔叔，我每周都来买水的，这次微信里钱有点不够了，能不能先欠一块？下周一定还。”

懒洋洋坐在柜台后的胖大叔自顾自刷着手机，只眼皮微抬地乜了面前瘦小的身影一眼，公事公办地回答——

“都是明码标价的，钱不够么换个便宜的好了呀。”

等了片刻，见小女生踟蹰着没有回应，大叔连珠炮一般开口——

“今天你欠一块，明天他欠两块，积少成多，我生意不要做啦。”

“不是我不通融，而是已经在严重亏本经营了晓不晓得。”

“可是之前看店的阿姨就可以……”

小女生怯怯开口，显然还想再争取一番。

大叔“砰”一声放下手机，砸断了小女生想说的话，冷淡的语气多了一丝不耐烦——

“以前是以前，阿姨是阿姨，就是她什么都不懂才把生意看亏本的。”

“你们这些小朋友，出门前也不看看清楚钱包余额的。”

“快点快点，别耽误后面那么多人时间，想想你要换成什么？”

“哎呀，一块钱的事情叔叔你也要开讲，我帮她付！不用换！”

荀迈兮带些娇嗔的清亮嗓音响起之前，站在队伍最末的祁司契一直处在超低能耗的放空状态。

这声音的确悦耳，他不禁微微抬起头。

正看到荀迈兮向着那个拼命对她道谢的瘦小女生豪迈地摆摆手，连声说着“没关系，不用还”。

……还真是鲁智深。

大叔看到荀迈兮后双眼一亮，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即放下手机，热情地站了起来——

“是兮兮呀，这次要什么？”

祁司契大开眼界地听着小姑娘报菜名一样毫不客气地抖出一长串零食名称。

多到他加上许啸川叶皓天杨凯齐四个大男生也必定消灭不完。

……食量也很鲁智深。

大叔耐心十足地听完后，好脾气地调侃了一句“人家都减肥，你是在增肥吧？”

随后却二话不说走到身后的柜子旁左右翻找，一趟趟将零食摆到柜台上，动作殷勤又麻利。

高颜值附赠的“优待”祁司契倒是能充分感同身受。

从小到大，无论他去哪里、买什么，也从未碰到过服务态度不好的人。

短短一两分钟后，柜台上已经满满当当堆出一座小山。

而荀迈兮嘴里抹蜜一般，以不重样的句式连连道谢，捧得大叔双眼直接笑成了缝。

然后，只听——

“哎呀，叔叔，糟了！”

“我出门前好像也忘记和我妈妈要钱了。”

“实在不好意思呀叔叔，我的余额可能只够买这个，还有那个。”

“但是叔叔你放心，刚刚那一块钱我有的，肯定不让你亏本。”

“叔叔，真的抱歉呀，我应该先检查余额再让你跑来跑去拿东西的。”

祁司契只能看到荀迈兮的背影。

但这左一句甜甜的“叔叔”，右一句诚恳的“对不起”，脸上应该是带着歉疚的笑意。

人言，伸手不打笑脸人。

大叔的确愣怔了片刻，但瞬间挂回慈爱的笑容——

“不打紧不打紧，就说你们这些小朋友个个都是马大哈。”

说罢大叔有些费力地将如山的零食推到一旁，再捡出荀迈兮点名要买的两种，低头结起了账。

而那会造成严重亏本的一块钱，最终竟然没有被计入总数。

“谢谢叔叔，” 扫码时，荀迈兮甜美加倍地放慢语速，着重补充了一句，“你人真好。”

大叔直接笑出一朵花来：“不客气，再来呀。”

荀迈兮抱着两袋零食向他所站立的门口处快步走来时，祁司契努力忍住叹服的笑意。

这身让人心甘情愿笑着被戏耍、被阴阳的奇绝本领，岂止是鲁智深，简直堪比吴用。

小卖部的门框窄得容不下两个人并肩。

跨过坑洼不平的门槛时，小姑娘脸上已经没了笑意，抬起头对他淡淡开口：“麻烦借过。”

不笑的时候，倒应了韦庄的另一句诗——

“半山残月露华冷，一岸野风莲萼香。”

祁司契默不作声地向左侧过身，相当绅士地后退半步，为她让出了通路。

和荀迈兮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想，是因为他戴了帽子没认出来？还是……

其实她根本就不记得他？

就像他记不起通讯录里绝大多数女生的长相一样。

*****

二

短短一周后，培训学校不远处的地铁站里，祁司契再次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了荀迈兮。

又或者，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默默注意到她的男性，远不止他一个人。

小姑娘秾纤得中，延颈秀项，在黑压压的队伍里众星拱月般妍丽得发光。

走在祁司契前面的两个男生从十几秒前便开始怂恿起对方，“敢不敢去要微信”，“你上”。

但没等两个小伙子鼓起勇气，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一个身着蓝色T恤，膀大腰圆的壮汉左顾右盼了三个来回后，从荀迈兮左后方凑了上去。

荀迈兮被拍得一愣，摘下耳机，礼貌听壮汉说了几句，毫无防备地被壮汉叫出了队伍。

刚走出两步，一左一右又冒出两个同样人高马大的大叔，呈包夹之势向她靠拢。

祁司契微微皱了皱眉。

多巧。

几周前他考完数学联赛和任清风同路回家时，也是在这个地铁站，也是这三个人，以推销的名目缠住两个和老任相识的四中学妹不放，看来是专挑漂亮女生下手的惯犯。

那时，两位学妹中还算灵的那个躲到他身后，谎称他是自己的男朋友，有点蠢的那位也有样学样，靠着他和老任向三个壮汉施压才逃过一劫。

这一次，如果事态同样紧急，他不介意以相同的理由再帮荀迈兮一回。

稍稍加快脚步朝荀迈兮走去的同时，祁司契顺手摘下了棒球帽。

他想，如果上次她是没认出他来，那么摘下帽子可以避免自己被误会成趁人之危，乱占便宜的登徒子。如果是根本不记得他……

那他对自己的脸也有足够的信心。

果然，在他摘下帽子的瞬间，与他面对面错身的一位年轻女士面露惊艳地扭头多看了他一眼。

但祁司契的注意力在那一刻的确只集中在荀迈兮身上。

三个壮汉制造压迫感的路数竟与上次毫无偏差——

步步紧逼，三面包抄，调高音量，喋喋不休。

然而——

小姑娘边耐心听着三人的聒噪发言边诚恳点头，从容不迫地从唯一的缺口灵巧地挤了出来。

祁司契悄然顿住了脚步。

只见荀迈兮紧接着回过头，顺手拍了拍一位离她最近的小青年的肩膀。

随着小青年转头的动作，她大大方方露出一个分外明媚的笑容。

祁司契相信，那是一个任何男性都不会贸然拒绝的笑容。

或许，上次面对那位小卖部大叔时，她摆出的正是同款笑容。

小青年似乎被这笑容闪到恍惚了片刻，才如梦方醒地认真听起她所说的内容来。

荀迈兮边说边示意他随自己站到了三位大汉面前。

随后，她自来熟地为两拨人互相介绍了一番，似乎是热情地当起了“二道贩子”——

无论三个大汉试图向她推销的是什么，荀迈兮都一股脑抛给了认真听讲的迷糊小青年。

光介绍还没完，荀迈兮甚至直接笑眯眯充当起三位壮汉和小青年沟通的桥梁——

先是和壮汉一问一答，再转过头和小青年一问一答。

问答之间，荀迈兮以余光留意着屏蔽门的位置，警觉而谨慎地一小步一小步向后退去，直到——

缓慢进站的列车稳稳停住，安全屏蔽门随着车门一同打开。

上下车的人流散尽，列车关门提示音响起时，荀迈兮离车门只剩两步之遥。

赶在关门前两秒，身高腿长的小姑娘一个潇洒转身，轻捷跳进了车厢。

屏蔽门随之缓缓关闭，列车重新启动，加速后呼啸着驶离站台。

徒留小青年和三个彪形大汉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最终没再向前一步，目送列车消失在漆黑隧道中的祁司契无意识间微扬起嘴角。

上次在医院里被他们一群陌生男生包围的时候，荀迈兮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迅速脱身的。

不愧是吴用，他想，可比之前那两位四中学妹机灵多了。

这种程度的机敏应该能为她规避很多颜值带来的烦扰。

“帅哥，可以加你的微信吗？能不能请你喝咖啡？”

思绪被突兀打断，祁司契瞬间敛起笑容，静静转回头。

感谢学校里那些胡乱嗑CP的女生为他打开思路，进入高中的这一年多来，面对在路上突兀拦住他索要联系方式，给他带来颇多烦扰的陌生女性，有句话他已经胡诌得非常自然且顺口。

祁司契斩钉截铁，毫无歉疚之意地回答：“不能，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站到等下一班地铁的队伍末尾后，祁司契放任自己顺着“男朋友”这三个字，将方才与荀迈兮相关的思绪延伸了片刻——

一个好看，有趣，又机灵的小女生，必定会有茫茫多追求者，也许不用等到高中，就会有哪个锲而不舍的油滑小男生升级成为她的男朋友。

一声窃笑再度中断了祁司契这个有些不着边际的念头，他默默避开斜前方两个女生偷偷对准他的手机镜头，重新扣回帽子，将帽檐压得很低。

但那个最终成功追到她的小男生，想必会压力山大吧。

思绪并未在荀迈兮上停留更久，祁司契掏出其实没有播放任何音乐的耳机戴好，一秒钟回到了只有无穷电阻和基尔霍夫定律的世界。

应小可爱们N年前的要求，第三人称的番外来了。

欢迎进一步了解老祁眼中的他家仙女，以及……窥见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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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

地铁站的前置故事在《任》出版稿下册第二章第一节，此情节与《任》19年的网络连载版有一定出入，盗文中看不到。正版电子书在掌｜阅App。

P.S.2

“文化绿洲”这个形容credit to“卖个唬烂“小可爱四年前（！）在wb中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