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次宁婉宫又闯入贼人一事，最后还是因为没有抓到人而草草了之，但同时，这样便再次加大了流言的传播和恐怖，一时之间“婉妃”二字甚至成了后宫禁忌，谁都不允许提及。

帝后二人虽然头疼，也想过无数方法抵制此事，但最终效果微乎其微，没了法子，只好从皇家常去的寺庙里请来一位大师来宫中做法，让其驱赶走所谓的亡魂，让众人都吃斋念佛将其度化，宫里这才安生下来。

沈忆安倒是跟着萧梦檀一道前去宝华殿看了看所谓的做法，只叹明明是有些人心中有鬼，却企图以这种方式寻求庇护。

于是她同萧梦檀说了一声便提前离开了，不过在返回常乐宫的途中，又遇到了从乘风殿赶来的两个人，影双和影赤。

沈忆安也算是和他们相熟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着急忙慌的模样，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沈忆安不解。

“沈太医我们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们去乘风殿一趟吧。”影双语速很快，“我家大人今日喝完药之后情况相当不好。”

他这样讲，沈忆安便能猜到是给顾行时配的药中的拒桑草起了作用，便道：“你们先回去，我要回常乐宫拿些东西，还有让宫女和公主殿下传话，稍后便到。”

她语气和神态太过从容，影赤向来性子急，此刻不免想开口催促，还是影双眼疾手快扯住身旁人的衣袖才避免多生事端。

“还请沈太医务必快些。”影双最后对沈忆安说了一句，生拉硬拽着影赤离开了。

沈忆安确实没花多久就来了乘风殿，两个人领着她快速进了顾行时的寝殿，便见到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顾行时，少年脸色苍白无比，嘴唇亦是没有血色，眉头紧皱，额头不断冒着汗，全身也肉眼可见地发抖，看起来就痛苦至极。

好在沈忆安早有准备，此刻便也不慌，只是吩咐着影双和影赤二人打水煎药，再准备好其他要用的事物后，将两人请了出去。

顾行时的情况非比寻常，她医治的时候不能经他人打扰。

两人虽然心急，但是除了听沈忆安的也别无他法，于是按照吩咐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沈忆安先是用手帕浸过水后将顾行时整个面部擦干净后便开始施针，银针刺入三个穴位后，她又将人拉起来坐好，自己坐上床榻后开始运内功。

虽然她在医治时从来都是聚精会神不容易被打扰，但是殿外影双和影赤二人等待的同时难免心焦，便时不时会有一些对话传进殿中。

“说起来公子的情况怎会如此严重？”是影赤的声音，“虽然上次沈太医有说这药会影响心神，可是凭着公子的定力，也不该被影响的如此之深才是啊。”

“你真是来了大宸后都不记得日子了。”影双的声音同样充斥着担心，“过两日不就是先夫人的忌日了吗？你没瞧见这两日公子明显情绪不佳？”

这话传入沈忆安的耳中，让她眼睫微颤。

原来如此。

其实她原本和影赤想法差不多，也觉得凭着顾行时这个能忍的性子和毅力，拒桑草的威力或许也没法全部发挥，不料竟是赶上他母亲的忌日了么？

她微不可察地叹气，将人放下后继续施针。

-

顾行时的母亲死在他九岁那年。

那一年，他的父亲在九子夺嫡中胜出登上了皇位，成为了晋元新的帝王。

也是那一年，在外逃难许久的他和母亲得以被接回皇宫，只是顾行时发现，母亲入主中宫后更加郁郁寡欢，而且下令不让他频繁前往凤仪宫。

顾行时并不知道母亲是何想法，但他只是很想母亲，于是便去小厨房做了碗甜羹再次前往凤仪宫。

他小心翼翼地将汤羹放在桌子上才敢出声：“母后，儿臣做了您最爱喝的雪梅羹，来尝尝吧。”

其实他不喜欢叫母亲“母后”的，因为他能察觉出来母亲这个皇后当得并不开心，但是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她才被困在这个位置上不得动弹，所以刚进宫来的时候他仍和以前一样叫她“娘”。

但是母亲却神情肃穆地告诉他说，如今他们身在宫中，与以往不同了，哪怕不喜欢这些规矩也要遵守，因为他们不知道黑暗里到底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

所以哪怕顾行时不喜欢，也会规规矩矩叫“母后”。

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母亲从内殿出来，可是她的表情不是惊喜也不是动容，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惊恐和担忧。

“阿时，母后不是告诉过你要少来凤仪宫吗？”母亲说。

“可是……”顾行时刚说到两个字，恍然间看到母亲眼中的疲惫之色又说不下去了。

可是，这只是他们被接回宫中之后见的第二面。

“母后为何不愿意见儿臣？”他心里还是有些委屈，他无法理解母亲为何态度转变得如此突然，“若是儿臣做错了什么还请母后告知，儿臣改。”

母亲却突然不说话了。

她闭了闭眼，然后长叹一口气。

错的人，从来就不是她的阿时。

良久，她才开口道：“阿时，你过来。”

顾行时便乖乖走过去到母亲身前，对方像小时候那样将他搂进怀里，轻声道：“阿时，接下来娘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这话让顾行时怔然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

母亲的声音响起来，像幼时哄他入睡那样柔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样：“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做这个皇后。”

顾行时点点头，其实他早就察觉出来了。

“可是我的祖辈们世世代代忠于君王，所以你父皇让我做一个贤良恭淑的好皇后，我不会拒绝。”母亲继续道，“但是我后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

顾行时心里一惊，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娘此话何意？”

“意思就是，你父皇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我。”母亲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您是说父皇？”顾行时突然觉得母亲所言有点不可思议，甚至让他开始语无伦次，“不会的，这怎么可能……”

“阿时，从进宫来的那日起，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法出去了，但是你可以。”她的语气突然坚定起来，“来日方长，你可以出宫去，然后记得去找你外祖父的旧部，他们会帮你。”

“阿时，你要记住，只有你强大起来，有了能力，才能保护想保护之人。”

顾行时此刻并无法完全理解母亲所言，只是顺着内心点了点头。

下一刻，外头突然有太监通传：“陛下驾到！”

母亲突然抓住了顾行时的胳膊，快速道：“阿时，快！去里面找地方藏起来，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或者看到什么，都一定不要现身，切记！”

她声音不大却格外急切，顾行时一瞬间根本反应不及，只感觉母亲抓住自己胳膊的力度不自觉在加重。

“回答娘。”

于是他像是下意识想逃离似的，颤声说了句“好”然后迅速跑进内殿，找到了隐秘的地方藏起来，但是又忍不住露出眼睛去看。

外面有身穿明黄色衣袍的男人走了进来，那是晋元新任君王，是他的父亲。

母亲此刻已经恢复了原先的状态，规矩行礼。

他却迟迟未听到父皇下令说免礼，于是母亲便一直就着行礼姿态不动分毫。

“这三个月来皇后过的可好？一切吃穿用度可还习惯？”元帝的声音响起来，明明说着关心之语，语气却格外冷漠。

“臣妾一切都好，多谢陛下关心。”母亲的语气同样不冷不热。

“朕听闻，皇后之前在宫外碰到了疫病，身体落下了病根，上个月又染了风寒，不知是否难受得厉害？”元帝道。

“都是小病，不妨事。”

她淡然回答，语气不徐不疾，却让顾行时听得皱起眉头。

母亲染风寒一事他也知道，所以他当时说什么都要来看望，对方也是推脱说自己无碍，于是他便询问母亲的贴身姑姑，回答却是母亲痛苦万分，缠绵病榻甚至无法下床。

那边元帝也开了口：“可是朕听闻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啊。”

殿中一时沉默。

“朕体恤皇后拖着一副病殃殃的身子不痛快，所以今日前来便是要赐皇后一个痛快。”君王一向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所以他的语气轻描谈写，根本不在乎。

顾行时心中大惊，心脏狂跳不止，却又不断安慰着或许是自己多想，父皇所言并不是那个意思。

母亲却是轻笑一声，道：“那臣妾倒是谢谢陛下了。”

于她而言，这其实才是真正的解脱。

“如今晋元已安定下来，民心也已归顺，这三个月来皇后辛苦了。”元帝道，“所以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臣妾只是好奇，陛下作此打算，是在臣妾入宫那日，还是臣妾当年嫁入王府之时？”她的声音仍旧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真不愧是朕的皇后，就是聪慧，可是就是因为皇后太聪慧了，故而朕留不得你。”元帝道。

“还有一事，臣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说说看。”

“阿时他也是陛下的儿子，所以还请陛下放过他。”说到这句话，她的情绪才有点激动起来。

“皇后此话何意？”元帝却是笑了，“虎毒不食子，朕又怎会害自己的儿子？你放心好了，朕会好好照顾五皇子的。”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一名太监弓着身子走了进来，手中的圆盘里放着一杯酒。

太监道：“皇后娘娘，请吧。”

顾行时心里疯狂叫嚣着“不要”，但同时脑海中却不断响起母亲的那一句“无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都一定不要现身”。

所以母亲早就料到这一步了吗？

他内心痛苦挣扎着，可同时因为清醒，也知道此刻自己一旦出去，母亲的筹谋全部都会付诸东流。

可是他不出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喝下那杯毒酒。

他的眼泪一瞬间涌出，可是一点儿哭声也不敢发出来，双手紧握成拳，掐着自己的手心保持清醒。

最后，在泪眼模糊中，他看到母亲将毒酒一饮而尽。

倒下的那个瞬间，她费力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

但也仅仅只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