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十四岁，得了一把匕首，遇见了一个人。

匕首为她的前半生划开一道裂缝。缝中有光透进来，她得以离开式山，挣脱困住她的囚笼。

她贸然入宫，害亲娘远走北朝，害弟弟失了颜面，被人讥讽。

虽然她娘不怪她，“没想到此生还能见到我的杳杳，比画里还好看。娘生下你后，生怕式瓒不懂照顾你，整日跟他事无巨细的交代。他烦了，只好答应每月画一幅画给我瞧。”

她此生最烦大巫，似疯子般，动不动便打人。她时常被打，无外乎不听话，没乖乖叫他一声爹。

起初，她硬气。

宁愿饿个几日，也不肯折腰。

后来，她悟了。

面子远没有活着重要。她开始甜甜叫爹，没事便在山上转来转去。

哑婆婆曾带她走过的寻宝路，她一年又一年，记得越发清楚。她盼着大巫快死，如此，她便能正大光明取出那些金银珠宝，入宫找她娘亲。

可是她没等到大巫死，先等来了和娘亲的分别。

她们母女分别之日，她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娘要跟着他走了。娘会去求皇后娘娘，托她将你送去南山女观。杳杳，你余生在南山女观，要听话。”

她看着她娘点头，“好，我乖乖去南山女观。”

她娘走前，与她约定了三件事。

其一，再不入宫；其二；若得闲，可回中都城看看弟弟元晖；其三，好好活下去。

三年后，她下山入宫。

她娘的约定犹在耳边，她却一步步走进这座锦绣牢笼。

无他，她遇见了一个人。

她娘把大巫和元前想的太好，以为她离开，他们便会放过她。

但这两个疯子，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她回式山。

徐见羞派来保护她的几个女将，被元前派来的蒙面人诛杀。幸而两个北朝人武功高强，带她逃出生天。

他们护着她一路北逃，想着绕路去南山女观。

她改头换面，易容成一个邋里邋遢的丑姑娘，皮肤似黑漆，脸上麻子点点。

她看了，都直呼恶心。

有一日，他们三人路过的一个小镇。

她方一坐下，便有杀手找来。两个北朝人与蒙面人缠斗，无暇顾及她。有一个人把布团塞进她口中，为她戴上帷帽，一把将她拖走。

那日镇上，来来往往很多人。

她一路被他拖着，一路寻机求救。

抓她之人走得太急，没注意前面，无意撞到一个坐素舆的男子。

他拉扯着她，急着要走。另一个高大男子拉住他，“你撞了我四弟，怎不道歉？”

“对不住。”

他快速说了一句，语气中毫无悔意。

高大男子闻言极为生气，拉着他理论，“重新道歉。”

坐在素舆上的男子打圆场，“二哥，算了。”

她瞅准时机，往高大男子身上撞。帷帽掉落，露出她的脸和被布团塞住的嘴，“呜呜呜......”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嘴，求他们救救她。

“滚开，丑鬼别挨着我。”

“二哥，她不是故意的。”

两人见她面貌丑陋，丝毫未理会她眼中的惊慌与害怕。蒙面人回神，知他们不会管闲事，诚挚道歉后，带她离开。

走了很远，她还能听到两人的抱怨，“今日下山真倒霉，碰到一个丑鬼。”

“二哥，她嘴里塞着布团，拉她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拐子？”

“老四，哪个拐子，会拐一个丑陋不堪的人？”

她再次不甘回头时，她看见他们身边又多了两个男子。

坐在素舆上的男子环顾一圈，看向边上一个男子，“老五人呢？”

“方才还在这儿，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算了，他又不是辨不清路，我们先走吧。”

......

那人带着她一路穿街过巷，去到镇外。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车旁有一个木箱。另一个人上前绑住她的手脚，将她塞进木箱。

两人正欲将她抬进马车时，有一个穿白袍的少年突然从林中蹿出来，“我跟你很久了，你果然是拐子。”

白袍少年提剑走过来，与两人打作一团。

他武功俊，两人联手亦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开口求饶，“这位公子，我们并非拐子。她是府中逃跑的奴隶，老爷派我们抓她回去。”

另一人捏着她的脸给白袍少年看，“公子，她长得丑，怎会有拐子拐一个面丑之人呢？你说，对不对？”

“还想骗我呢，你俩武功路子可不像普通奴仆，”白袍少年的剑抵在那人胸口，“你们既然说她是府中逃跑的奴隶，你们老爷是谁？”

两人不敢说元前，只好随意提了一个人。

白袍少年冷哼一声，“等我亲自问问她。”他走上前，扯开布团，“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她赶忙摇头，声音沙哑，眼中满是是绝望，“不是，他们都是拐子，想拐我。求求你，救救我。”

白袍少年回身，绑住两人的手脚，“我就说你俩鬼鬼祟祟，不像好人。还有你，她的手都被你捏红了，你还拖着她一路跑。”

她爬出木箱，诚心向他道谢，“谢谢你。”

“小事而已，无需言谢。”

他欲将两人扭送官府，临走前问起她，“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家。”

远处遥遥来了几个人，她认出两个北朝人，指了指他的身后，“哥哥们来了。”

那行人中，既有她的哥哥，亦有他的哥哥。

“老五，你怎跑这儿来了？”

“我在集市看到二哥和人吵架，便一路跟了过来。大哥，他们真是拐子。”

两个北朝人牵着她离开，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个杀手，轻声道：“大哥，我们送他们去官府吧？”

白袍少年坚持要自己送过去，“这地你们不熟，我熟。”

“自当由我们这个苦主送过去。”北朝人转念想到理由，将两人塞进马车。白袍少年想追上来，被另一个人拉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管了。”

她上了马车，一边掀帘笑着朝他道谢，一边掏出匕首捅进身后的两个杀手胸口。

双手沾满鲜血，她没有送他们去官府，直接送他们去了黄泉。

马车行了多日，终于到了南山女观。

北朝人送她上山后，转身离开。南山女观的观主是个活菩萨，拉着她嘘寒问暖。

唯独几个师姐不好，说她是个无用的木头美人，“师父，你瞧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日就知偷懒耍滑。”

她不服气，徒手抓了一只老鼠，“我能抓老鼠，你们能吗？”

大师姐嘴角一抽，“抓个老鼠而已，瞧把你得意的。”

二师姐语带嘲讽，“就是就是，能把全观的老鼠抓了，才叫好本事呢。”

话虽如此，可自那之后，但凡谁的房中出现老鼠，她们都会来找她，“元明月，去，抓老鼠。”

“我又不是猫。”

“哟，木头美人还生气了。”

她被她们连番嘲笑，扑上去与她们扯头发打架。

自然是没打过，还被师姐按在地上讥笑，“柴都劈不开，一天到晚还闹着与我们打架。”

她气得大哭，当夜便往饭菜里下了泻药。

大师姐吃了一口便觉不对，看她躲在角落偷笑，气冲冲来找她，“元明月，道歉！”

她硬气不肯道歉，师姐们便不准她回房睡觉。

观主没办法，只好将她拉到房中，“明月，下毒不对，杀人更是不对。”

“大巫说，看不顺眼之人，杀死就好，”她提起大巫，呜咽哭泣，“她们总是欺负我。我没想杀她们，下的只是泻药，肚子疼个半日便好了。”

观主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师姐们没有欺负你，难得多一个小师妹，她们开心很久了。”

第二日，观主带着她敲门道歉。

几个师姐面无表情，手上却拉着她进房，“快进来吧，昨夜你不在，没人抓老鼠，大家都没睡好。”

她花了一年，抓住了观中所有的老鼠。

师姐们不再骂她是木头美人，夸她是捕鼠高手。

日子久了，她常偷偷画白袍少年。画的多了，师姐们都知晓她的心事，“木头美人，年纪小小，竟有了心上人。”

大师姐看着她的画陷入沉思，“元明月，你画成这样，谁能认出他是谁？”

“你还给我，我日后下山慢慢找。”

二师姐和三师姐骂她笨，“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如何知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这事听我们的，先打听好，日后下山一击必中，直接嫁给他。”

“我没想嫁给他。”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句难道是观主写的？”[1]

元明月不知他的姓名，又不能下山，只好拜托能下山的师姐师妹打听，“他长的俊俏，有四个哥哥，其中一人坐素舆。”

南山与稷山相去甚远，师姐师妹们打听了半年，一无所获。

直到她在女观的第二年，北境城送来一个女子。

一日围炉夜话，师姐们照旧帮她打听。那位师妹笑着道：“你们说的，应是关外侯的独子，程九昭。他自小被送去稷山学武，那位稷山居士收了五个弟子，其中便有他。”

她害怕师妹弄错，特意提到另一人，“他的四哥不良于行，坐在素舆上。”

“那定是他了。你说的这人是司臣，排老四，他排老五。”

师姐师妹们为她欢呼雀跃，“木头美人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我姨娘与他姑姑相识，听说他好似喜欢心善的姑娘。”

大师姐看着她直摇头，“那完了，元明月除了心善，什么都有。”

“从今日起，我立誓做个心善的女子，你们都瞧好了。”

“木头美人为了一个男子改邪归正，真是一出稀罕事。”

她在观中的第三年，观主时常夸她变了不少，“明月，师父帮你旁敲侧击打听过了。稷山居士说他没定亲，也没心上人。”

窈娘带着人找到她时，她听随行的几人提起，“听说北境城那边，程侯派了他的儿子领兵增援。”

她站在南山的半山腰，往下看。

山下云雾缭绕，辨不清方向，辨不明来路，恰如万丈红尘。她跟在窈娘身后，无声启唇：“程九昭。”

红尘万丈，愿为你纵身一跃。

[1]出自先秦无名氏《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