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入帏，檐下的宫灯摇摇晃晃，银薰炉中的炭火却更旺了些。

风声呼啸卷过，冬葭睡至一半，忽然记起元明月寝殿的轩窗未关。她挣扎着起身，披上一件素袍，便往寝殿去。

夜里黑雾茫茫，唯有手中的灯笼勉强能照亮前方。

迷糊间，她踩到一滩水迹。拿过灯笼细瞧，发现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一路延伸至寝殿的方向。

“水鬼？”

冬葭揉揉眼睛，顿时睡意全无，遍体生寒。连素袍滑落都未顾上，慌忙往寝殿赶。

一进殿，暖意迎面而来。

两面的轩窗紧紧关着，她小心走上前，看元明月侧身安睡，被子裹得甚紧。

浓黑的夜色中，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公主怎如此怕冷？”

除夕前夜，重华宫下了一夜的雪。

元明月搬进百花宫的第二日便犯了寒症，整日病殃殃地坐在榻上看书。面色苍白，瞧不出一点血色，细细的汗珠自额头鬓发间冒出，咳嗽声不时传出。

窈娘一早听冬葭说起水鬼一事，惊慌失措跑去长秋宫，“娘娘，公主方住进去一日，便出了事。婢子怕......”

宫中的太监宫娥间，一直传言百花宫有邪物。

原本窈娘也以为是怪力乱神之语，可元明月这病犯的实在蹊跷。

徐见羞开口呵斥，“哪来的邪物！太医把脉后，如何说的？”

窈娘回话，“说公主脉浮而紧，是风寒外侵的脉象。”

青霜借机上前，“娘娘，不如找大巫来瞧瞧？”式如金如今已成新任大巫，青霜此言，一为问诊，二为驱邪。

徐见羞见窈娘身子哆嗦，旋即吩咐道：“青霜，拿着哀家的令牌去巫医观，请大巫去百花宫。”

“诺。”

当日午后，左手拎着药箱，右手拿着桃木剑，身着巫袍的式如金出现在百花宫。

元明月乍然看到他这副正经样子，止不住咳嗽，脸涨得通红。冬葭忙不迭递上茶水，又泪眼盈盈帮她顺气，心里又急又悔，“公主，婢子昨夜该多瞧瞧您的。”

昨夜她发觉元明月身子微颤，却并未当回事。

如今想来，若她再机警些，元明月怎会遭此大难？

“本官奉太后娘娘手谕，为公主诊脉。”式如金一进门，便冷声催促伺候的冬葭离开，“无关人等，去门外侯着。”

闻言，冬葭为元明月掖好被子，退到门外，与春杪一左一右守在屋檐下。

等冬葭一走，元明月再也忍不住，趴在榻上笑个不停，“你如今倒真是人模狗样。”

式如金放下药箱与桃木剑，挨着她坐下，“这身官服，不错吧？”

“不错。”元明月细细打量。式如金今日穿一身鸦青色宽袖长袍，外披大氅，端的是丰神俊朗，“如玉回式山了吗？”

式如金往嘴里塞着枣糕，含糊应她，“对。前日来信，说山中多了不少面生的武将。”

炉火渐盛，元明月被冒出的烟火呛到，又咳嗽起来。

等痛快咳完，她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宝藏的线索全断，他自然着急。”

元明月丝毫不惧元前会找上式家兄妹。无他，实因大巫连亲妹妹与亲弟弟都瞒在鼓里，遑论几个收养的棋子。

若非哑婆婆，她此生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钥匙和入口藏在何处。

“对了，杳杳姐，你怎突然生病了？”式如金拍拍手上的枣糕，拉过她的手，便开始把脉，“普通的风寒之症......难道是因为夜里炭火灭了，她们未及时添炭的缘故吗？”

元明月起身摇摇头，凑到他耳边，狡黠一笑，“我这病生的极妙，至于妙在何处，你日后自会知晓。”

式如金并未多问，顺势半躺在榻上，一下接一下晃着脚，“杳杳姐，今年除夕，我们三人，终于不用再挨打受骂。”

大巫他们兄妹三人原先是式山附近一个村子的村民，爹娘早亡。叔婶一家觉大巫有些邪门，只肯收留另外两人。

式山的一个巫师无意路过，好心收留了大巫。

多年后，命运轮转。式如金与式如玉兄妹被亲人丢弃，被大巫捡回。

因大巫当年上山之日是除夕，每年到了这日，儿时被人抛弃的心酸与怒火便会从四肢百骸窜出。

山下的一阵阵鞭炮声中，他会将他们三人拖入地牢，从鞭子换到棍子。

一直打骂到新岁那日，他才会停手。

元明月从五岁开始被他鞭打，式如金与式如玉更可怜，是四岁。

他们三个懵懵懂懂，被打到七八岁也未曾恨过大巫。

可是，等他们三人渐渐长大。偶尔，会趁大巫入宫之时，偷偷下山。

山下的那些爹娘也会打孩子，三人乐呵呵围观，拍手说打得好，最好换鞭子和棍子打。那些爹娘骂他们是傻子，不准自家的孩子与他们玩。

时至今日，元明月仍记得那位大婶对她说的那句话，“为人父母者，怎会用鞭子和棍子打孩子？”

这句话，历久弥新，永不敢忘。

大巫打他们时，口口声声说是他们做错了事。

可三个半大的孩子，每日辛苦采药抓蛇，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元明月从回忆中回过神，推推昏昏欲睡的式如金，“回去吧，告诉太后娘娘，我只是夜里睡觉不老实罢了。”

式如金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拿着。上次你给如玉的那瓶解毒丸，我已研究透彻，保管比姐夫手上的解毒丸更胜一筹。”

“行。”元明月丝毫未与他客气，伸手又讨要了三瓶，“再给我几瓶。我给扶光送一瓶，司公子教我不易，也送一瓶。还有方公子，他整日帮我送信，确实该送。”

“合着，你拿我辛苦制的药丸当人情？”

“唉，大家都是一家人呐。”

式如金今日出门急，堪堪只带了来两瓶，“我改日再寻个由头来瞧你，顺便给你送药丸过来。”

元明月喜笑颜开，面上染上红晕，“好！”

式如金理理衣袍，推门而出。春杪与冬葭进门来瞧元明月，见她面色果然红润了几分，喜极而泣，“大巫果真有神力！”

元明月生病这事，一再瞒着程九昭。

一来不想他担心，二来她本就是故意生病，好躲开宫里大大小小的家宴。

谁知，初三那日。春杪偷摸递给她一张纸条，里面写着四字。

“窈窕宫，见。”

一看字迹，元明月便知是何人所写。她捏着字条，气得在房中来回踱步，“谁让你们告诉他的？”

春杪摆手，低声道：“婢子问过了，原是太医署一位御医与小侯爷相识，无意说漏嘴。”

元明月换了身新衣裙，又吩咐冬葭往她脸上扑了层胭脂。

再出门时，她双颊嫣红如芙蕖，瞧不出一点病容。

百花宫离窈窕宫近，从后门出去，走不到五十步便到了。春杪照例守在门后，元明月裹紧狐裘，冒着风雪一步步踏进偏殿中。

一个废弃的宫殿，没有炭炉，殿中冷得透骨。

甫一进殿，她便被人从背后紧紧环住。

那人不知在殿中等了多久，全身都冒着森森冷意。元明月整理心绪，笑吟吟开口，“扶光，你别听御医乱说，我装病呢。”

“你额头还烫着。”

“我心急见你，一路跑过来。”

元明月越解释越心虚，只好转身扑进程九昭怀里撒娇，“几位王叔今年全在中都城，动辄便要聚一聚。我不好推托他们的帖子，便想了个蠢主意，故意生病。”

程九昭的手穿过狐裘，环住她的腰肢。

比之上一回见面，她的腰好似细了几分。他站在殿中等她，见她进门前，扶着石柱咳嗽。许是怕他听见，她死死捂住嘴，脸憋得通红。

他瞧着心疼。

元明月已病了好几日，这几日的书信中，她下笔无力，他却丝毫未曾注意。

若非御医与他说起此事，他甚至不知她生着病，也坚持给他回信，听他那些无关紧要的师门趣事。

“杳杳，我该注意到了......”

元明月本就在病中，眼下更是冷得发颤，开口哆哆嗦嗦，“我不怪你，是我让他们瞒着你。”

程九昭眼中含泪，面上染上悲色，“下回，别瞒我了。”

“好。”

说罢，元明月扬起一张笑脸，眸中绽开点点笑意，“我其实很少生病，真的，连大巫都时常骂我命硬。”

式山的所有孩童中，唯有她极少生病。

若不是大巫还想用她讨好她娘，没准她早已成了试药的药童。

程九昭低头看她，额头相抵。他嗓音沙哑，从唇舌间溢出唯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呓语，“杳杳，我很想你。”

“扶光，我也很想你。”

风雪更甚，元明月手脚发凉，程九昭赶紧推她出门，“快回去。你身子好全之前，我再不耍性子见你了。”

元明月一步三回头，走至宫门外，仍不停回头看他。

春杪见她眉眼弯弯，全无病态，打趣道：“唉，早知如此，窈娘姑姑还费劲请大巫作甚？就该让娘娘下旨宣小侯爷进宫，保管公主早上病，午后便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