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踞和安广之下值，出了钟粹宫一路向北，经过凝香亭，来到乾东五所与东长房中央的后道上，两端各有一排孤零零的他坦。

靠东边的没人住，靠西边的住着十六位小太监，大多负责打扫后花园万春亭到堆秀山之间的飘花落叶，偶尔被叫去寿药房*跑腿办差，没入钟粹宫前，冯踞和安广之是跑动最勤快的……

佟翡心估错了一样，冯踞和安广之最瘦最矮不假，但压根不是被人欺负才排到挑选队伍最后，而是他们两个入宫年限尚短，压根没资历参加宫妃的内侍挑选。

那日内管领松甘来提熏虫药包，寿药房的姚医正和崔郎中百般推荐说让松甘领俩勤快踏实的小太监去见见世面，这才被带去钟粹宫……

等真被挑走了，姚医正欣慰有余其实还怪不舍得的。

安广之和冯踞互相对视，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入室光线昏暗，闷热潮湿，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

靠南一溜长炕，炕头卷着小太监们的铺盖，讲究的会铺个草席子，不讲究的，会把油亮的被角垫在身下。

地上靠窗的位置，摆了一溜陶罐和替换长巾，他们入宫时被年长太监手把手教过长巾的用法，从此以后再热的天也不蹭取下来过。

地上正中央有张破角方桌上面布满经年累月的霉斑，四条长凳于炕头依次横排，上面晾放着衣物和旧鞋旧袜，最里侧是个摇摇欲坠的木架和一小水缸，小太监们的碗筷及黑盐罐罐都杂乱摆在上面……

近来在钟粹宫待久了，都差点忘记他们来自这偪仄窒息的他坦，是紫禁城在最见不得光的存在。

“渴柱，河柱，你们回来了哇。”蹲在地上缝袜子的福柱，猛然见到亮光，赶忙招呼道。

福柱窄窄的肩膀撑不住大大的圆脑袋，单凭外貌就失去了被带到主子面前挑选的资格。

自入宫以来，一直负责清理运送枯叶的差事，一辆竹篓拖车和一柄长扫把与他每日作伴，孤单行走于东长房的几条甬道内，只有回到他坦时，才能与其他人说上几句俏皮话解解闷。

福柱的脑门被身后突然探出的巴掌轻拍了两下，“别乱喊，叫冯踞和广之，主子赐名儿了就不能叫原来的栓名儿了！”

说话的是柱辈小太监里个子最高大的盘柱，因为长了一张刚强的国字脸，经常被侍卫们逗弄。

其他小太监有的躺着，有的已睡着，有的在地上搓洗衣服，听到门口的动静，齐齐起身张望：“今儿个办差辛苦了吧，可有见到主子们？”

像他们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太监，接不了大差事，只能在各个角落里担杂役，平日里最好奇宫内主子们的喜好，梦想有一天能像冯踞和安广之一样被心善的主子挑中。

所以不管白日多累，这两日只要见二人下值都想凑过来沾沾贵人喜气。

冯踞回到熟悉的环境，话多了起来：“我们今儿个没随主子去见到贵主子们，不过我们宫里来了两位御厨谙达，浑有一身本事，二十多斤的大屉锅端得稳稳当当。”

说起力气，盘柱来了精神，撸起胳膊给同伴们展示隆起的肌肉，露出白牙笑道：“图尔佳大人说，我如是满人，很有可能会被上三旗的阿哥们挑去当哈哈珠子。”

没有人戳穿盘柱的梦，纷纷表示羡慕，喜得盘柱来了精神，翻身下炕扎起了侍卫们教的马步。

“都看好了，我只扎这一次，图尔佳大人夸我下盘稳，要我常练呢。”周围的小太监们，小声起哄着，他们不敢大声喧哗玩闹，如此欢腾热闹的时光，一个个也像被圈在笼里的缠嘴鸭子似的，下意识捂住嘴巴……

只是这种笑容，会随着入宫的岁月增长，逐渐消失在他们的脸上。

安广之默默数了数人头，见一个不少，对冯踞点了点头。

冯踞先去点燃半根根蜡，作为他坦里唯一的光源，小太监们很是珍惜，不到黑天不见五指是舍不得点的。

但冯踞和安广之这两位领了贵差的人不一样，他们两个不定哪天就会随主子迁宫另住，往后再见，可能真要像老太监们念叨的那样，领实差的太监和做杂役的太监，在宫中将会是天和地的差距。

如今他们只想和这两位打好交情，万不会像过去那样，互相监督灯烛的使用。

等盘柱的扎马步秀戏过半，冯踞开启了重头戏，和安广之一起，从怀中掏出竹油纸包放到桌子上。

“油纸里包的什么？”鼻子尖的，隔空猛嗅，还有有几个机灵的，赶紧挤到前排，眼巴巴望着。

冯踞虎起了脸，他本就晒得跟黑炭一样，乍一看甚是威严：“这里包的是咱们哥几个的好日子，但我有丑话要说在前头”

他坦里逐渐安静下来，就连盘柱也重新披上上衣，定定站在众人身后。

冯踞见同伴们都在盯着他看，眸光无比认真：“从入宫住进这炕头时，咱们就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义气话，我不管你们当中有几个人还当真，但今日我希望能做到的，再凑过来。”

安广之手脚利落的挑开麻绳，三层油纸缓缓散开，露出内里被切成碎块的酱卤肉丁，霸道浓郁的香气顺着鼻腔直充天灵盖，小太监们看直了眼，定力差的，直接滴了大片口水，染湿衣襟。

小太监们刚想上前，安广之又把油纸盖上，秀气的脸上不见笑容，问向排在一位的同伴：“如果被人告发私下偷偷吃肉，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小太监略微口吃，心神都被肉香牵引，傻乎乎道：“是冯……冯哥和安哥从宫……宫里带出来的，是主……主子赏的！”

安广之面色一沉：“如日后你这样答，我保证你今儿个连丁点肉渣也吃不到。”

小太监急了：“你……你们让俺……俺咋说，俺就……就咋说！”

其他小太监抓耳挠腮，快被赤油的卤肉丁勾得飞了三魂七魄，七嘴八舌催促道：“渴柱，河柱快给个痛快话，你俩领了好差事肯抬举哥几个，俺们也绝不会办埋汰事，晌午就吃了一点菜邦，肚子成饿着呢。”

安广之重新把油纸铺开：“那今日吃肉的都给我记好了，他日遭人盘问，要说这些都是我日日从宫中偷来的，和我家主子无关！”

冯踞眉头一拧，表情凶悍：“还有我，这是我们两个私偷主子的，要是被我知道有谁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卖了弟兄，连累我主子，我冯狗灶就算做鬼也不会轻绕了他。”

小太监们被这严厉的态度和气势震住，把目光从油纸上拔了出来，吞着口水起誓：“说了不会办那埋汰事就绝不会办，往后要是发现谁搅合了拖累你俩，那俺们发誓一样做鬼不绕他！”

冯踞和安广之闻言松了气焰，如不是昨儿个他们二人多嘴多舌，说跟十几个感情好的同伴挤住在一起，主子也不会心善到一起照拂。

他们十六个人入宫相伴一年多，不能说知根知底吧，但互相之间的品行都心里有数的。

如不是怕给主子惹麻烦，他们二人断不会对同伴撂这种狠话的。

至此不再多舌，冯踞冲东墙边的木架子上一指，露出几分笑模样：“快拿碗筷来。”

大伙“哄”地一声，去搬吃饭的什计，十六个破陶碗，齐齐放在桌上。

冯踞直接上手，挨个碗丢肉丁，开始均分……

安广之把他和冯踞的碗撤下，道：“我俩吃过了，这些都是拿回来给你们的，我们主……呃，嘱咐要细嚼慢咽，每口嚼十五下再咽，一定要嚼烂，要是明日当差时齐齐滑了肠子惹人盘问，日后我就不再偷了。”

小太监们齐齐点头，把安广之的话用心记在心里。

头大身小的福柱蹲在炕稍，扬脖问道：“踞哥儿，安哥儿，这些好东西我们明儿个还能吃上不？”

安广之想了一下，决定不再隐瞒：“只要膳房那边按量给做，每日多出的都会拿回来，要是膳房那边变卦，你们也要记得这份恩，别起旁的心思。”

主子也是这意思，今日初次怕路上遇到侍卫，才带了二分之一回来，说日后寻个妥善的路径就全拿走，省得放坏。

小太监们小小地欢呼起来，羡慕道：“你们命真好。”能被佟佳主子挑走。

“是我们大伙命都好。”冯踞纠正道。

安广之突然意识道不对劲，劲劲盯着冯踞分肉丁的动作……

没一会儿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惹得其他小太监惊呼，忙凑过来安慰。

冯踞百忙之中抬头被吓一跳。

“没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主子要我留出谢案时，还不知道咱们住哪儿呢。”安广之用袖子擦干了泪。

冯踞直接愣住了。

这岂不是说，主子见他们第一面时就做了这个打算……

冯踞的眼眶刺痛。

如此大恩！他们只是个受人嫌弃的小太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或许是感受到冯踞与安广之的此时复杂的心情，分完了肉，小太监们捧起碗筷，静静吃着……

偪仄闷热的低矮他坦中，只剩一双双红痛的眼……

一、二、三、四……主子说要嚼十五下，那他们就听主子的话。

就算去势后只有随意起的栓名儿，吃完这顿肉，他们在紫禁城中也成了有筋脊的人。

佟翡心此时还不知道，她随手给予的回护，为自己收获了一众不起眼的小弟。

今夜，乾清宫派人接走了王海兰，成为钟粹宫内第二位侍寝的庶妃。

佟翡心不知道李和卓是什么心情，但知道和她同住后院的布尔和格格很不开心。

乾清宫的宫人刚离开，后东配殿就响起了不甚愉悦的斥骂声和哭啼……

佟翡心眉心不展，被文韵拉回殿中，柔声劝道：“主子，你别看了，咱们干涉不了。”

佟翡心忍不住抱怨：“才十三岁的年纪，她着什么急啊，有脾气怎么不冲上面撒，就会欺负宫人，我明日见内管领倒要问问宫人无端受罚，他管是不管！”

不是说清朝宫妃处罚宫人会被严惩吗？

这布尔和格格好大的胆子，康熙瞧不上她，竟三番五次拿宫女撒气。

“主子，那是她从家中带来的贴身侍女……内务府不会管的。”文韵给佟翡心散了头发，拿出篦子小心梳着，主子的墨发如瀑，入手厚实柔软，在这个年纪是相当少见的。

文韵很喜欢这活计，动作轻柔无比。

话虽如此，佟翡心还是气得没太睡好，后来干脆不睡了，睁眼到天亮。

照常收拾利落去坤宁宫点卯。

王海兰被免了请安。

佟翡心在前院与李和卓汇合，初为新妇的李和卓，大大方方在盘发辫上扎了皇后赏的鎏金钿子，脖子上戴了康熙帝赐的雕海棠纹细金颈圈……

这通身的贵气，使布尔和格格面色更加不虞。

布尔和身边换了个年纪更小的宫女，佟翡心淡了眉眼，礼貌□□了一礼，与她再无交流。

到了坤宁宫西暖房外，明珠家五岁的小大人蔫巴巴的。

佟翡心有些奇怪，昨个不是给了乳嬷嬷丁香花膏吗？这是没用上？

请安对于佟翡心来说是为了拿到3积分，这样即便日后不见康熙，也能跟系统兑换一些保障□□利。

后天她就能拥有12积分，可兑换一件防虫清凉服了。

众庶妃离开后，宁楚鼐把舟海叫到身前：“佟佳格格为何眼底青黑？是不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利，驱虫硫磺药粉没撒全？”

抛去情爱，单大局出发。

要说这次与外八旗联姻，宁楚鼐最惋惜的就是佟翡心年岁太小，无法直接奉御加强皇室与军勋世家的羁绊。

如果佟翡心年纪和李和卓与王海兰差不多大，昨个侍寝，她就会排第二位了。

可惜，还要再等两年。

这漫长的等待期中，宁楚鼐不希望见到佟翡心出现任何不周全的地方，每次见面暗自上心观察。

舟海跪地答道：“回禀主子，内管领松甘做事向来稳妥，应该不是虫扰的问题，兴许是钟粹宫住的人多，佟佳格格初来乍到睡不清静……”

“人多睡不安稳？”

宁楚鼐起身把玄烨转给她的内务府修缮条子从炕桌底下抽了出来，逐条看了起来……

那就按皇上的意思，挑出几个能住人的壶闱，早做准备吧……

只是……那几位如此早就占了主位，日后皇家再想以此施恩封赏位份，就落了下乘……

宁楚鼐不知不觉走到细暖房的稍间内，绕过折屏，站到了紫禁城微型布局图面前端看了起来……

手指虚点了几处地方，在内心有了决断。

玄烨下朝，照常回坤宁宫用早膳。

宁楚鼐把玄烨拉进稍间，细说打算。

“你想把钟粹宫的东西配殿只留给遏必隆和明珠家的格格住，其他人都迁到乾东五所？那宫中再有孩子出生，要如何安置？”

目前乾西五所，是后宫孕育过子女的侍寝庶妃的居住宫殿。

像生育了大公主的张佳氏，生育了大阿哥的马佳氏（荣），生育了三阿哥的乌拉那拉氏（惠），生育了二公主的董佳氏（端）都住在那里，独立的二进院子，算是奖励她们孕育皇嗣有功。#

不过随着大阿哥承瑞于一年前夭折，马佳氏的乾西头所里，住进了今年早于钟粹宫六庶妃入宫的纳喇氏。

其余未育庶妃，散住在咸福宫和储秀宫的偏殿里。*

按照玄烨的原来计划，是打算把乾西五所都留给公主们，乾东五所留给阿哥们。

宁楚鼐道：“只是暂时落脚在乾东或乾西五所，宫里孩子少，等大部分壶闱修缮好，再搬出来让给孩子们住也来得及。”

玄烨细细考虑了一下，觉得确实行得通，同时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督促道：“先把闲散壶闱清理干净，着内务府匠役尽心修缮，等她们阿玛们上了谢恩折子，再决定谁搬谁不搬。”

宁楚鼐知道玄烨是想等庶妃的阿玛们为朝廷表了效忠决心再做决定。

但没反对占了皇子们的宫殿就是好开端。

或许，等承祜五岁时，汉八旗庶妃们还占着乾东五所，这样就可以不遵祖训，把儿子一直留在坤宁宫了。

除此之外，宁楚鼐对玄烨反复强调的壶闱宫务上了心。

很快，住在乾东五所后道他坦内的小太监们，就接到了繁重的差事……

＃乾西五所宫殿分配为私设。

*根据《清代后妃杂识》[M]咸福宫住了蒙古格格，储秀宫也有位蒙古格格。

宝宝看到啦，那我就把答疑（剧透）先删啦，要是需要我帮你清理小尾巴楼中楼，就跟我说哦。

作者能力有限，考据能力弱，只能让女主父系半架空，母系架空被蝴蝶掉。

会尽快长大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