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最后出门时，去粼照城的队伍已经扩大到了三个半人，以及一匹欢快的白色小马。

焉息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沉着一张脸坐在桌边，陪着凤晏回吃完了饭。听说他们今日要去粼照城，便也直接决定要一起去。

凤晏回觉得这敢情好，有个自动送上门的护卫，这一路上也安心一些。

事实证明，焉息妄也不只是一个护卫这么简单。

原本桑风北想用法器做底子，以昼行符篆为驱动，做一辆能承载几人的马车。

想法很好，做的也不错。可惜以他原本的设想，这法器也能如昼行符本身，日行千里，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粼照城。

可没想到，等凤晏回热情地把焉息妄邀请上来坐下，这法器直接变成了老牛拉破车。

焉息妄冷哼一声，带了些不加掩饰的嘲讽，其意不言自明——就这？

桑风北冷着一张脸，凤晏回偷偷戳了戳他的腰侧，开口说道：“别往心里去，我忘了这家伙现在人模人样，实际是个半妖。莫说妖气的确会削弱你的法器威能，就他现如今古蛟之身的重量，怕是能抵上一座山。”

听了凤晏回的话，桑风北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只是焉息妄的神情更臭了些：“技不如人便说技不如人，埋汰别人有意思？还是得我来收拾烂摊子。”

焉息妄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手，旋即一柄暗黑色却透明的长刃浮空出现在了一旁。

这长刃上光秃一片，没有一处花纹，看起来古朴，但谁也不会觉得这东西如表面看上去一般简单。

柳小树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当下就偷偷地抬起手来，想摸一摸这长刃。不等桑风北喝止，手已经放在了长刃之上。

“住手！”

桑风北和凤晏回的手上同时凝聚了灵法，试图救人。

却见柳小树并未被伤及分毫，与此同时惊呼道：“凤哥哥，居然是温温的，好好摸！”

凤晏回一怔，收回灵法之后，顺手摸了一把。

然后，他抬眼看着焉息妄，眼神中亦是有些惊讶，却与柳小树的惊讶不同。

“为何是混沌灵体？”

这可真是让人太意外了。

原以为这暗黑的色调，和隐约涌动的陌生气场，应当是妖气凝结而成的器物。

所以当柳小树以一个凡人之身触碰时，凤晏回的心都被提了起来。

因为，若是凡人直接沾染妖气，尤其是如古蛟这种大妖的妖气，要么死，要么会直接入魔。当然了，能有机会入魔的，千人里头不足一二。

但没想到，真正触碰时却半点妖气也无，反倒让人心觉温热舒坦——居然不是妖气。

焉息妄冷着一张脸，但眼神里却透出骄傲之色。

“我像是不靠谱的人吗？”焉息妄看着凤晏回，骄傲的眼神里又难免多了一点幽怨，“古蛟一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醉与一族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能有机会成就妖体和仙体，只是看自己所遇的机缘如何。”

“那不同之处呢？”凤晏回饶有兴趣地追问。

他虽然知道醉与一族的相关故事，但对古蛟一族却并不了解。

毕竟古蛟罕有，整个上仙界寻遍了也不过瀛回岛这一条。而这一条，在传闻当中，也已经是实打实的妖。

凤晏回曾去瀛回岛试剑，与古蛟对战时，感受到的也是它澎湃的阴森妖气。

“不同之处在于，”焉息妄坐到长刃之上，顺手把柳小树捞上来，“古蛟作为上古妖族，原本修炼的就是混沌灵体。只可惜一族寥落，修炼之法又艰难，所以后辈逐渐以妖气为媒介进行修行，以在群妖相争、内忧外患的世道当中存活下来。但由于本身古蛟的种族根基，当其修炼到妖尊之境后，体内的妖力会逐渐开始转化为混沌灵体。相当于走了一条捷径。”

只是，大部分的古蛟，没什么机会修炼成妖尊。

这才逐渐让有关古蛟可以修行混沌灵体的传闻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外。

瀛回岛下关着的这条万年古蛟，是古蛟一族的佼佼者。在被抓捕之前，就已经隐约触碰到了妖尊的瓶颈。

只是突破妖尊的过程太漫长，再加之从妖气到混沌灵体的转化太迟缓。

所以，直到焉息妄与之融合，这古蛟也不过只是堪堪摸到了混沌灵体的一点边缘。

后来，焉息妄带着古蛟回归小孤山。

在每次去古蛟墓地的时候，残存的古蛟先辈会尝试将自身的混沌灵体灌输到他们体内，从而逐渐有了焉息妄如今混沌灵体的持续增强。

只不过，这修炼之路的确不易。

这么多年过去了，焉息妄能用混沌灵体所做的，也不过是凝结自身法器。真正需要对战之时，还是需得先用妖气做底。

传说当中，混沌灵体大成者可以移山填海，甚至以身为山海。只是这种程度，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能否抵达。

“我就说，你这根本不算妖嘛。”凤晏回了然笑道，“小焉，你这个人的毛病就是这样，无论是看别人还是看自己，都喜欢从表面功夫下手。别以为套了一个古蛟壳子，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妖了，哪有那么容易？我问你，你知道混沌灵体是什么吗？”

焉息妄双眸闪过迷茫之色：“不就是一种非妖非魔非仙的特殊能量？”

因其只存于传闻当众，所以哪怕焉息妄已经开始修行，却也不知道这混沌灵体的始末。

“非也。”凤晏回摇头否认，“混沌灵体是万道修行的殊途同归。所以你已经超出了我们所有人，开始临近终点了。”

“殊途同归？！”

凤晏回点头：“没错。这也是我很后面才知道的事情了。”

话说到这里，凤晏回抬手搭上焉息妄的肩膀，温声说：“小焉，做个妖哪有那么容易。我就问你，你屠戮无辜了吗？你无恶不作了吗？”

“我……”焉息妄怔愣。

“你杀该杀之人，看似狂悖。但却又管束自己和小孤山内一众散妖，不让其为祸世间。这是多少修仙者都做不到的事情？”凤晏回平视焉息妄的眼睛，“是人是妖，是魔是仙，要看你在做什么，而非你是谁。那些任意屠戮凡人，将凡人作为斩妖祭品的修仙者，与妖又有何异？”

焉息妄鼻尖有些发酸。

此时的凤晏回，依稀之间像极了当初的模样，但又比昔年多了些洞察众生疾苦的悲悯。

多年来，从仙道到妖道，焉息妄内心的煎熬是自己无法化解的可笑念头。

他认为自己脏了，不干净了，从此之后只能随着这半人半妖的可怖模样，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

但如今，他释然了。

只要道心未变，他仍旧是焉息妄，他不是幽川。

“呜呜呜呜……”

但没想到，比焉息妄哭得更快的，居然是柳小树。

这孩子坐在长刃上，刚好能把脸埋在桑风北的腰侧，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凤晏回一通哄后，这孩子才抬起涕泪满布的脸，哽咽说道：“凤哥哥，我觉得你说的，说的太好了。我忍不住就想哭。我想修仙，我想像你们一样，有朝一日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甚至是匡扶正义，拯救天下苍生。”

凤晏回一愣，虽说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能让一个少年突然明悟到痛哭。

但柳小树即将要跟着他修行，修行之前能把心修好，比什么都强。

只是，柳小树的手久久攥着自己的衣襟，颤抖到无法自持。

·

一番又哭又哄，耗费了不少时间。

但多亏有焉息妄的长刃，众人坐在其上，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就能到粼照城。

“虽说这长刃不如你之前那把剑好看，但确实更实用了一些。”凤晏回评论道。

“有些草率了。”焉息妄回答，“当时融合了古蛟，接着就得去应对七十二仙岛的危机，见湖里一根桅杆就强行入了道，最后的本命法器就成了这么个光秃秃的模样。”

说起此事，焉息妄还是有些郁郁。

当初作为修仙者入道时，他特地选了瀛回岛上最漂亮的滶洇仙鸟，以其尾羽为介，终成名器扶摇，位列上仙界仙器榜第七。

扶摇剑因得滶洇仙鸟尾羽的流光溢彩，召唤之时亦是同样绚烂，与焉息妄昔日孔雀一样的脾性极为相合，也是昔日上仙界难得一见的风景。

如今这暗色长刃，通体连一个雕花也没有，着实让他郁闷了很久。

不过话说到这里，焉息妄突然想到：“千川渺不在你身上吗？”

桑风北听闻此问，把视线投射到凤晏回身上。虽未说话，但眼神当中的探究确是溢于言表。

凤晏回冲他笑了笑，开口回道：“不在，不信你问小仙君，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可什么都没有。”

“这谁能知道？”桑风北不冷不热，“你身上的秘密如此之多，先前看不见动不了的时候，就能随手摸出一本灵台书。如今能看能动了，谁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勾人的秘密？”

凤晏回无奈：“只有灵台书，没别的了。真的。”

而后，他解释道：“小焉说的千川渺，是我昔日的本命法器。”

上仙界仙器榜，排名第一的那把剑，就叫千川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