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晏回沉默了，面对此情此景，应该不会有人不沉默。

眼前的场面，骇人至深，就像是个无边无际的葬仙道场。阴气肆意，灰白的灵流在岩壁上穿行，无形的阴风里满是逝者的哀嚎，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别处的壁龛多放佛像，但此处的每一个都是一处棺椁，潦草地存放着修仙者死后的尸身。这些尸身都是头脸向外，完整的不多，七零八落的不少，数不尽数。

凤晏回草草看过，发现其中有不少面孔有些熟悉。还有一些血肉模糊的，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有过旧相识。

焉息妄的长发无风自扬，发丝尾端几乎融进了周边的墨色里。这墨色犹如有生命一般，感受到焉息妄的气息，居然延伸出细细小小的钩子，顺着头发踽踽地往上爬。他眼皮上的红潮，也像是瞬间活泛起来，游移伏掠，愈发妖异。

凤晏回看不清他妖侧是什么模样，只觉得似乎因为这直观的血腥阴气，让他那半幅古蛟之身瞬间膨胀出来虚影，有低吼回荡，却不知其意如何。

“肃静！”

击空碎月之声骤然响起，裹挟着强大至极的威压，直接镇住了所有杂音——

无论是壁龛附近的怨灵，还是他体内的蛟吟。

但凤晏回就站在他身侧极近，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足以见其控制力的可怖。

作为主攻魂神的瀛回道法，这一式云里长鸣能直接将灵力法诀铭入声音之中。

声音所到之处，修仙者禁，修妖者泣，修魔者退。

所以，之前焉息妄用这云里长鸣对付桑风北时，毫无防备之下，直接封禁了他浑身上下的灵力，让其动无可动。

当时，凤晏回凭借这云里长鸣的独特音韵，大致认出了焉息妄。只是还没来得及跟桑风北说清楚，就被臭小子直接封禁在了法器当中，说无可说。

凤晏回低头琢磨，觉得焉息妄这一招云里长鸣真是好用，很适合与人吵架吵不赢时吼一嗓子，考虑是不是可以学上一学。

此时，焉息妄正侧身看着他，开口说道：“我素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七十二仙岛那些‘避世’的散修，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这里了。既然他们对生灵涂炭袖手旁观，那我就让他们再也没有袖手的机会。我以堕妖为代价换来的世道，他们配不上。”

杀一人与杀千万人 ，对焉息妄来说，并无区别。这些所谓的名流清流，在他看来，简直是天底下最恶毒自利的小人。

世道纷乱时避而不出，作壁上观。世道清净时受人供奉，阳春白雪。

要之何用？

经此一役，七十二仙岛不再留蛀虫。

当然了，除了七十二仙岛之外，他还顺道带了几个曾经对凤晏回落井下石的。彼时暝泉古蛟妖力最为强盛，只要承玄君不出，上仙界无人能奈他何。

倏然之间，清脆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在这处空间里。

焉息妄回神，看见凤晏回笑着抚掌的模样，有些怔愣。他要给凤晏回看这些，以证明自己不是个没脑子的可怜虫。可他心里也想过了，以凤晏回昔日的脾气，多少还是应当怨他造下这么多杀孽。

但没想到，他居然做如此反应。

“我醒了三百又三年，从醒过来的那一天起，我就间歇性地后悔，当时死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拉几个垫背的。看来还是你想得比较通透，做了我没做成的事情，也算让我聊以慰藉了。”

焉息妄：“……你认真的吗？”

“为什么不认真？”凤晏回笑了，“难不成只有痛骂你一顿，说你心存杀念恶毒不堪，应当被万人唾骂，这才算是认真？焉息妄，我在你心里头到底是个什么圣人角色？如今圣人倒是身败名裂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杀个够本。”

多年不想，如今想起来还是有点唏嘘。

谁能想到前脚他刚封印了个魔头，后脚出来就被同道中人剑锋所指，自己成了魔头。

啧，有点难受。

凤晏回熟练地把自己从回忆里拉扯出来，接着问焉息妄道：“来，说一说你把他们带下来的原因。总不能一直放着当战利品吧？”

“那倒不是。”焉息妄垂眸，手爪无意识地插入了手边的岩壁上，“妖是要修炼的。”

他没说明白，但凤晏回已经听明白了。

焉息妄堕妖之后，怕是不能用寻常的修仙之法，饮天地日月之精华来修行。

妖魔两道，嗜杀嗜血，他自然也不例外。可毕竟他仍旧存着修仙之时的神识，不允许自己嗜杀无度。可又存着古蛟的影响，压不住日益强盛的妖气。

凤晏回粗浅扫过壁龛，看到上头已经空了不少。

“但我真的没有吃过修仙者。”焉息妄还是补了一句，“这些空的，我赏给了小孤山内原本的妖魔，让他们不要为祸世间。我只用上面那部分。”

上面那部分，一半是海外七十二仙岛葬妖窟里的妖魔残骸，一半是枉世之渊动乱时焉息妄屠戮的那些。

在古蛟的意识还与他分庭抗礼的时候，他多次被妖的欲望驱使，差一点就对同类下口。但终究还是熬过去了。

把古蛟的意识抹杀之后，焉息妄修炼就纯靠吞噬这些带出来的妖魔血肉和内丹，进境倒也不慢。

不过，凤晏回如今倒是弄明白了两件事——

首先，不是小孤山此地妖魔性子平顺，深居简出。而是在顾寻常来到此处之前，焉息妄就以幽川的身份，将小孤山管束成了如今的样子。

其次，小孤山的确不能出大妖，但架不住这大妖是外来的。外来的大妖自带庞大的修炼资源，致使小孤山内的格局不变，也不会有仙道意识到此处有威胁，并前来围剿。

到这里，焉息妄一挥手，眼前的壮观景象重新隐退回墨色里。虽然凤晏回说他不在意，但就焉息妄的本意，还是不想让他看这些肮脏东西。

“我说完了，到你了。”

听焉息妄问，凤晏回浅浅地伸了个懒腰，疏松了一下筋骨，直截了当地开口：“你知道的，我之所以去枉世之渊探查，是因为顾寻常告诉我，他发现枉世之渊深处有异动，说是囚龙的封印裂了。”

囚龙，一说是万魔之宗，一说是万妖之祖，但无论如何都是昔年惊天一大浩劫，致使人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仙道精锐尽出也奈他不得。

最终，正闭死关冲击仙人之境的灵山派掌教强行破关而出，以身为生祭，以山川万物为灵器，才将囚龙重创后封印在枉世之渊中，万世不得出。

在此之后，灵山派掌教气竭命陨，可惜他是万年以来离登仙之境最近的人。

作为半步谪仙血祭而成的封印，囚龙本应万世不得出，最终被彻底消解。

所以，乍一听见封印出现了裂痕，无论如何凤晏回都要去看一看。

焉息妄的呼吸骤然粗沉下来，这是一切变化的开端。

当初，如果不是顾寻常坚持枉世之渊有问题，凤晏回就不会想着要深入。若是凤晏回不深入，那么就不会遭受群妖暴起之困，独木难支，与那妖魔缠斗之时身受重创。最终别无他法，只能以肉身封存囚龙，与之同归于尽，尽量避免了人世间的更大浩劫。

焉息妄恨顾寻常，恨他让凤晏回去探查枉世之渊。如果凤晏回不去，那他就不会死。

就算是凤晏回解决了最大的隐患，让上仙界幸免于更大浩劫，但他也不能原谅顾寻常。

在焉息妄看来，事情完全可以不这么进展。

就算是囚龙再度冲出枉世之渊，上仙界还有承玄、云越这些半步谪仙，不是只有凤晏回自己，如昔日灵山派掌教一般孤零。

所以在焉息妄心里，顾寻常才是害死凤晏回的罪魁祸首。他就算是掘地三尺，哪怕是搭上自己这条命，也要让顾寻常灰飞烟灭。

如果不是这个念头始终支撑他，焉息妄怕是在解决了海外仙岛的危机后就自诀了。

凤晏回见焉息妄眸中翻涌的狠厉之色，温声说道：“你先别带这么多个人情绪，听我说完。”

“……”焉息妄双眸血色听话地淡去了不少。

“我去看了，发现封印的确是裂了，不过裂的有些诡异，不是耗损，是被击破的。”凤晏回捋着回忆，“我到的时候，封印内的囚龙已经苏醒，几乎破阵而出。”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走？”焉息妄挑声追问。

“我当时倒是想跑来着，可我也得能跑得掉啊。”凤晏回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倒是不至于蠢到如此，“我保证，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跑，毕竟我当时除了千川渺之外，什么都没带，我打个鸡毛？”

凤晏回无奈：“就是跑不掉。枉世之渊里突然出现了域场，这域场把我跟囚龙困在一处，以我的本事破不掉，只能先解决了囚龙。说来我运气不错，融合囚龙之后本事大涨，居然破了那奇怪的域场。结果出来之后，就因得入魔被仙道围攻，然后就没了。”

话说到这里，凤晏回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焉息妄道：“你知道最后是谁杀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