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晏回魂灵回归本体的时候，刚好半柱香。

他勉强地扭头，映着月色，看了看小榻上端正躺好的桑风北。小仙君呼吸清浅，没什么打呼磨牙的不良嗜好。睡梦中的模样也比日常里柔和了些。

凤晏回抬起手，虚空点了点他高挺的鼻尖，又微微触了触唇的位置。

待他回神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唇角已经淡淡地翘起。魂灵出窍的疲惫舒缓了几分。旋即，他心满意足地陷入到昏睡里。

待得凤晏回睡过去，桑风北幽然睁开了双眸。在暗夜里无悲无喜地看着房梁好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他从小榻上坐起，捂着胸口压下差点溢出的咳嗽，起身给凤晏回掖了掖被角。

看着这人显然比之前苍白了不少的脸色，桑风北眼底情绪复杂——

这世间之人，总有一些像风或云，看起来近近地包裹缠绕，实则永远让人抓不住衣角。

到底有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去做呢？

桑风北默不作声地把露出半角的灵符塞回凤晏回的枕头下，然后重新躺回在了夜色里。

·

第二日，凤晏回醒来时，发现已经天光大亮。

本以为自己会做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结果前尘往事一个都不惜的来梦里。想必是最后动用了太多魂灵之力而力竭，回来之后才连做梦的精神头都没有。

定了定神，凤晏回转头看窗外，对上了桑风北的双眼，当即指着他笑道：“黑眼圈这么重？跟隔壁大白差不多了。”

隔壁大白，是柳家隔壁婶娘家养的那只看门犬。通体雪白无杂毛，唯独眼圈乌黑，在威风凛凛外平添了几分喜庆。

少顷，凤晏回见桑风北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心知自己说了一个非常不好笑的笑话。

而后他张弛有度地调转了话题，趴在窗沿上，懒散地挑眉说道：“小仙君，我饿了，咱们何时吃早饭？”

桑风北继续沙沙地扫着院子，不咸不淡地回他说：“想吃早饭且等明天吧，现在已经半下午了。”

“……哈哈，”凤晏回干笑，“原来睡了这么久。”

见桑风北对他爱搭不理，凤晏回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就等他准备闭眼装死的时候，桑风北不知何时来到了窗前，把尚且温热的食盒怼进他怀里。

“直接吃晚饭吧。”

给完之后，桑风北也没走，而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于秋山死了。”

凤晏回一边拆着食盒，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意外之色。

“于秋山死了吗？何时死的？怎么死的？”

“你不知道？”桑风北紧抿着唇角，似乎想从他神情的细枝末节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凤晏回笑了：“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还让你别杀他来着吗？要么就是惊毋的毒烧得太狠，要么就是坏事做多了遭报应了吧。”

凤晏回言语轻松，但桑风北眼里似乎有些东西熄灭了。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正准备转身继续收拾昨天惊毋留下的残局，抬眼却正好对上了凤晏回的双眸。这双眼，深邃不见底，却仿佛可以穿透世间一切迷雾，无论秘密埋藏得有多深，都将无所遁形。

凤晏回把食盒放在一边，似笑非笑地偏了偏头，修长的手指屈起抵着下颌，手肘撑着窗沿，宽袖滑落露出半截骨瓷一样的手臂。

“桑风北。”凤晏回开口叫他，“你这么别扭你师父知道吗？有什么话是你问不得的？堵在心里舒服？”

“我……”桑风北试图辩解，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直白，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凤晏回也不说话，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就这么看着桑风北，大有等不到他说话就不罢休的意思。

直到他觉得这小仙君脚底下怕不是已经生根，这才等到了他的动静。

“如果我问你，你就说吗？你难道不会想着怎么骗我吗？”

凤晏回差点被气笑了，他抬起手勾了勾桑风北的下巴：“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撒谎精？整日里处心积虑地琢磨怎么骗你玩儿？”

“难道不是？”桑风北声音有些发闷。

“拜托。”凤晏回要是个正常人，此时恐怕能直接从床上站起来，叉着腰好好跟桑风北掰扯掰扯，“你还没问，就假定我会骗你，这是什么道理？从来都是只有你不问，不是吗？从头到尾，我是谁，从哪儿来，做过什么，为什么落得这幅模样，你一个字都没问过。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想问，不敢问，还是不乐意问？”

说到这里，凤晏回抬起手放在桑风北面前，手指上头挂着的是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枚灵符。灵符此时已经完全黯淡无光，晃晃悠悠地荡在桑风北面前。

“我知道你动过它。”凤晏回一字一顿，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没错，在桑风北对战惊毋的时候，在他让桑风北留于秋山一条命的时候，的确动过骗人的念头。当时那一瞬间，他是觉得连自己都没有确定的事情，好像也没必要说太多。

但杀完于秋山回来的路上，凤晏回突然觉得，骗桑风北也挺没意思的。瞎的时候当看不见也就算了，可如今复明了，桑风北的眼睛里又藏不住事，打眼一瞧就知道他是不敢问而非不想问。

以后大家说不定还要在一起多少年，老这么别扭着也不是个办法。

所以昏睡之前，他故意将灵符露出了半角，想给个台阶，借机让桑风北问问他。但谁知道这小仙君这么气人，居然还很贴心地将灵符塞回了枕头底下，揣着明白装糊涂。

让人头疼。

桑风北被戳中了心思，脸上虽然仍旧冷冷淡淡的，可耳尖又不争气地红了。

凤晏回叹了口气，重新像是没骨头一样趴回窗台上，把玩着手里的灵符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稍加思索，他开口了。

“很久之前，有一只孔雀。这孔雀乃是天之骄子，从骨子里就骄傲得不得了。他长在海外仙岛，恃才傲物，谁也看不进眼里。直到有一天，孔雀遇到了一只凤凰。凤凰不过是路过，见他不顺眼，于是与他打了一架。这一架孔雀输了，输得极惨。可没想到，孔雀居然生了要拜师的念头，于是一路追随凤凰到了九霄云外。”

凤晏回声音轻缓，没什么波澜起伏，只是带着些穿透时光的旧日尘烟。

“但是问题是，凤凰不想收徒。但孔雀执拗，在九霄云外长跪不起，只为拜入凤凰门下。这一跪跪了上百年，结果还是没能打动凤凰。”

“很多人都觉得，凤凰怕不是修无情道的吧？心怎么能这么冷硬。但只有凤凰自己知道，孔雀的缘法不在这里，他应该回到他的海外仙山，做自己的逍遥神仙。终于有一天，孔雀站起来了。他顶着一头百年没打理的杂毛，跟凤凰说他要走了。”

“临行前，凤凰给了他一样信物。倒不是偿这百年的时光荏苒，而是觉得孔雀着实弱了些，相识一场，总不能见他被欺负。”

“这信物，是凤凰亲手交给孔雀的，本应跟着孔雀。但如今，它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你说，值不值得一探究竟？”

凤晏回摩挲着手上的灵符，温凉的质地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清辉照夜楼外长了万年的雪莲茎，花被他取走给了人后，这茎就当边角料，做成了几枚灵符。做这灵符时，他也花了不少心思和工夫。曾经还被拿到手的人戏称，除非这世界天地倒转，惊世大妖全力追杀，否则定能保人只伤不死。

如今，这灵符却已经半点灵力都没有了，不知道到底是遭遇过什么浩劫。

只是凤晏回现在还无法确定一点——到底是那本该在海外仙山的人如今也来到了下仙界，还是说他最终气不过，随便把这灵符给了别的什么人？

不仅如此，万年雪莲茎这等仙门圣物，如今居然若有似无地沾染上了一丝祛不掉的妖魔之气，俨然是在魔窟里浸润了很久。这同样是让人想不通的事。

凤晏回把故事讲完，回神后抬眼看着桑风北。有点逆光，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半晌后，只听桑风北开口，却问了一个看似不着四六的问题：“所以，孔雀只是想要拜入凤凰门下吗？”

凤晏回一怔，然后笑了：“那倒不全然……孔雀喜欢凤凰。”

“那凤凰呢？凤凰喜欢孔雀吗？”

凤晏回几乎乐出声来，虽然没料想到话题会往这个方向偏转，但他觉得小仙君这严肃脸说起情情爱爱，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不喜欢。如果凤凰喜欢孔雀，那肯定第一时间就把他收入门下，从此两人朝夕相处，双宿双飞，缠缠绵绵，不知昼夜为何物……”

凤晏回说得放肆，但这的确也是他不愿收徒的原因。

他没办法让别人不喜欢自己，但却不能给不喜欢的人无谓的期待。

桑风北的耳尖红得更甚，不知道在凤晏回那一串荤话里想到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桑风北再问：“那是因为孔雀不够好吗？”

凤晏回摇头：“那倒不是，孔雀堪称惊才绝艳，长得也很勾人。”

桑风北双唇微动，此时院外倏然传来一阵金戈碰撞之声，恰好掩住了他低声问出口的话。

等这声响过去，凤晏回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桑风北摇了摇头，转身去了院门旁。

看着桑风北离开的身影，凤晏回的眼神失了一些焦距，像是在被什么过往流年所稀释。

他听到了桑风北的话。

桑风北问，那凤凰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凤凰看着不远处那道挺拔的身影，现实与幻境里的人逐渐重合，最终却仍旧虚无一片。

凤某：一个孔雀算什么，早年喜欢我的人那可是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