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目送顾青云离去的背影，千峰捧着一副棋罐迈入殿中。

“殿下，您方才为何不提醒顾大人，湖州之事或许同天圣教有关？”

天圣教是一个江湖组织，发展由来已久。起初，民间出现该组织时，还是成宗皇帝在位。那时天圣教规模极弱，亦不唤此名，观之难成气候。

成宗仁慈，见其不曾聚众闹事，挑起祸端，并未下令取缔。朝中上下，亦无人置喙。

此后，王朝动荡，皇位更新换代，这个组织逐渐消失于人前。再次现身，却改名为天圣教。

何为天？何为圣？至尊者为天，至贤者为圣。彼时，太子捏着密报，心下轻嗤——

区区一个民间组织，竟敢取这样的名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说来可笑，当初太【祖】揭竿而起，于乱世建立新朝。百年后，却凭空冒出一个天圣教，打着恢复旧朝的幌子，四处兴风作浪，吸纳教众。

太子意识到不对劲，是在自己身中剧毒之后。

宫中虽有下作手段，可少有人敢冲着太子。毕竟，太子地位尊贵，城府手段亦不缺，更是陛下和皇后的心头肉。

对他出手，便要做好九族伏诛的准备。更何况，那种剧毒十分罕见，绝非宫人所能得到。

在盘问嫌犯未果，反遭自尽后，陛下果然雷霆震怒，一应奴仆悉数处斩，所涉人数竟占据宫廷大半。

那段时间，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直至太子醒来，情况才有所好转。

太子苏醒后，第一时间为宫人求情，才免去宫中再次血流成河。

与深知宫廷斗争之残酷，下意识盘查后宫的父亲不同，太子率先将目光投向宫外。起初戚彦麟也并无头绪，在请示过皇帝后，他派出大量影卫，搜集民间信息。

在每日送至东宫的海量信息中，太子剥茧抽丝，终于从一堆密折里，用朱笔重重圈出天圣教的名字。

翻阅旧年卷宗后，太子发现，这个教派竟然从成宗时期，一直存活至今！期间淡于人后，但是并非完全消失。

偌大中原，北至草原，西至荒漠，无一不留下他们传教的足迹。近日，据打入教派总部的探子来信，天圣教中收留了大量高姓之人。

这个姓氏，果真不简单呢。太子摸着下巴，神色淡淡，面上似有不屑与轻嘲。

前朝皇室，正是姓高！

太【祖】攻入皇城后，前朝末帝畏罪自尽，在此之前，皇室子女尽数被他赐死，倒省了戚宋元不少事。

皇城里只剩些高姓郡王或郡主，同皇室沾亲带故。出于种种考量，太【祖】并未赶尽杀绝，而是将他们赶至京郊，世代看守皇陵，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卷宗翻至前朝那一卷，太子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因种种原因，京郊高氏族人愈发减少，近年来，更是几乎消失殆尽。

只是，卷宗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在鸿嘉与建宁两朝，高氏一族刚出生的婴儿，夭折数量急剧增加。

当时在位的帝皇并无在意，只以为是皇陵条件艰苦所致。如今看来，应是有人暗度陈仓才对。

戚彦麟摩挲杯盏，怔怔出神。直至千峰走近，他才回神，只是并未回答，反倒问起另一事。

“孤记得，四弟月前来信，道是西戎异动频繁，且蛮夷所使兵器大有长进，与中原如出一辙，是也不是？”

千峰放下棋盒，替太子斟茶：“殿下所言非虚，晋王信中还道，事有蹊跷，经查探，矛头隐约指向皖东一带的商旅。”

“皖东一带，湖州亦在其中，”太子沉吟须臾，方问道，“阿昭什么反应？”

“四殿下已派了人手，前去皖东一带调查。”

“如此说来，”太子挑眉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肯定，“绥之此行，必定无恙。”

“啊？”千峰挠了挠头，不是在说四殿下么，怎么突然跳到顾大人？

他老老实实摇头道：“殿下，恕属下愚笨，听不懂您的话。”顾大人不知实情，难保不会陷入困境，如何高枕无忧？

太子见他神情认真，丝毫不掩饰疑惑，心中莫名一动。遂轻笑两声，拉过他到身边坐下：“别担心，顾翰林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既做了决定，必然已有对策。”

“属下才不担心他，”千峰下意识反驳，面上严肃，“千峰只担心殿下，殿下好好的，千峰就满足了。”

太子低头一笑，眸中划过一丝伤感，一闪而逝。

“哪来的棋子？”垂眸间，两只温润的青瓷棋罐映入眼帘。

千峰立即记起此事，恭敬回禀道：“是醇王殿下送来的。”

“小六整日不是念经，便是蹙摸这些，”太子面上无奈，心里却很受用，“下回见了他，叫他得了好东西，自己收着把玩便是，别总往东宫送。”

千峰挠挠头，面色微窘：“属下本想拒绝，可是醇王说他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块蕲州药玉，想着殿下不喜佩饰，才托工匠做成了棋子。”

这种由药田温养出来的和田玉，天然带着药性，可谓千金难得。且其触手生温，长期佩戴可滋养身体。

千峰闻之十分心动，便做主收下了。

太子叹了口气，不再拒绝。纵然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也不愿拂了旁人好意。

“小六送了棋子，怎么未进殿喝杯茶？”

“当时殿下正召见顾大人，醇王见您忙，便道和慧明大师约了下棋，径直出宫去了。”

“整日往大慈恩寺跑……”太子摇了摇头，面色怅惘，“罢了，他喜欢就好。千峰，提上前日父皇赏下的红参，咱们去看母后。”

“诺。”

*****

梨院，青桃和星星蹲坐在矮凳上，一人手捧一盘点心，埋头啃得津津有味。片刻后，厨下传来顾枝的唤声。

“马蹄糕蒸好了，你们谁还要吃？”

二人一齐抬头，对视一眼，迅速起身跑向厨房。

“来了来了！”

顾枝掀开蒸笼，青桃凑近来看。只见乳白蒸布上，躺着数十块茶黄剔透的糕点，香味清甜，闻着甚是诱人。

青桃下意识缩了缩肚子，哎呀方才吃多了，这会也不知还能不能继续。

“枝枝，让窝瞧瞧！”幼崽拽着顾枝衣角，踮起脚尖，眼巴巴地往上看。

顾枝对这两个馋鬼着实无奈，俯身捏了一把幼崽圆嘟嘟的脸蛋：“别急，先让我摸一摸，星星肚子还装不装得下东西。”

星星挺了挺小肚子，一脸自豪，摸就摸，他才不怕呢！爸爸说过，吃东西要细嚼慢咽，也要适可而止，他又不是青桃叔叔啦。

顾枝确定后，才放心给了他两块。至于青桃，不好意思，只有消食的山楂糕了。

“青桃，你下次再没节制，我就不请你试菜了。”

青桃欲哭无泪，但是天大地大，厨子最大。他只得含泪咽下酸楚，小心翼翼地捧着山楂糕，与小少爷一起踏出厨房。

顾枝目送两人离开，嘴角扬起由衷的笑容。他转去灶下，熄灭灶火，又找出碗碟，准备给清和送去。

近些日子，清和总是闷闷不乐，又问不出原因。顾枝有些担心，遂做了些马蹄糕。这种糕点入口即化，软滑弹牙，用来消热解闷再好不过。

星星慢条斯理地啃完一块马蹄糕，定睛一看，足下竟遍布蚂蚁。原是他和青桃不注意，糕点碎屑落在地上，这才引得虫蚁纷至沓来。

幼崽凝神注视须臾，蓦地发出一声叹息。

青桃好奇抬眸，试探着道：“小少爷，你是不是吃不下啦？青桃可以帮你解决哦。”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剩下的马蹄糕，咽了咽口水。

“唉，小孩子的烦恼，泥不懂哒。”

星星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对青桃义正词严道：“方才枝枝说了，泥不许多吃，这块要留给父亲啦！”

青桃闻言一阵失望，眉眼耷拉，珍惜地啃着山楂糕：“为何不是留给主君？”

星星眨巴着眼，不假思索道：“枝枝说，糕点冷了不好吃，爹爹可以吃热的。”他方才瞧了，刚出炉的糕点，还剩下许多呢。

青桃险些被噎，他望着身旁天真的小少爷，眸光复杂。倘若老爷听到这番话，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幼崽回完话，又低头去看地上虫豸，面上闷闷的。

“小少爷，你怎么不开心啦？”青桃有些纳闷，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一会全哥回来，我让他来，给你骑大马好不好？”

顾全跟在家主后面，正踏入院门，闻言险些一个趔趄。

“父亲！”

幼崽眼前一亮，立即小跑着上前，投入父亲的怀抱。

被抱起后，幼崽欣喜地举高盘子，将糕点塞到顾青云唇边：“父亲快吃，这是星星特意留的。”

顾青云眼中似笑非笑，特意留的？他看未必，不过盛情难却，他从善如流地张口，接下幼崽的心意。

青桃遭了顾全白眼，面色讪讪。为表歉意，他只好学着幼崽，不情愿地递过碟子：“你，你要吃吗？”

顾全瞥了眼所剩无几的山楂糕，以手扶额。很好，今天又是被呆头鹅气到的一天呢。

好气哦，然而还是要保持微笑：“不，我不吃，谢谢。”

“哦哦，好叭！”

青桃语气颇遗憾，动作却一点没耽搁。他迅速将剩下的糕点，一把塞入嘴中。

顾全：……

“咦？你们回来了？”顾枝正端着一碟糕点出来，见到顾青云，当即将碟子递过去。

“清和正在收拾衣物，既然你回来了，我就不进去了。”

顾青云放下儿子，冲他微微颔首：“有劳费心。”

“不碍事，”顾枝淡淡一笑，牵过星星，又忍不住叮嘱道，“清和性子通透，有什么事，你们好好商量。”

顾青云扬眉，承了这番好意。

入得房中，林清和正伏在案上，构思新话本。这几年，经过严掌柜着力推广，他的话本几乎遍布大江南北，只京城相隔千里，一时还未涉足。

不过，以闲云野鹤如今的知名度，那一天应该亦不远矣。

林清和攥着鹅毛笔，迟迟未动。事实上，他已经枯坐一日，皆因思绪烦乱，无法心静。

便连顾青云进来，他也不曾注意。

“清和，歇会罢，顾枝新做了点心，你尝尝如何？”

顾青云放下碟子，正要去握他手，却见那人避开，神色冷淡：“放那吧，我一会吃。”

顾青云眼底黯然，固执地拉过他手，低声下气道：“清和，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不理我。”

林清和差点没绷住严肃的面皮，他淡淡垂眸，语气不冷不热：“我怎敢责怪翰林大人？再说了，我这什么都没做，就要被送走，若当真做了什么，下场岂非更加凄惨？”

顾青云心下一紧，他实在无法忍受，清和对自己这般冷淡。

“可是你对我施行冷暴力，”顾青云面带委屈，指责夫郎对自己不公，“你说过，在你们那里，这是犯罪！”

艹，露馅了。

林清和撇了撇嘴，心中懊悔不跌。成婚前，为了婚后生活和谐，林清和特意和他约法三章，定了好些条例。

其中，为了彼此更好沟通，拒绝冷暴力，他特意将这个罪名往重了说。

如今倒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清和轻咳两声，放弃同他兜圈子，索性反握住那只手：“青云，假如咱们身份互换，你会甘心躲在我身后，让我独自面临风雨么？”

顾青云认真点头，唇边露出昳丽笑容：“会，我相信清和的本事。”

林清和无语半晌，懒得和他狡辩，摆了摆手：“快让开，碍手碍脚的，别挡着我光线。”

顾青云被无情推开，如同一只备受主人冷落的大狗，眼底写满失落。

林清和心烦意乱，欲要出门透透气。无意瞧见这副模样，他语气微凉：“别想作弊，美人计这招，对我已经没用了。”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林清和了，他如今是——

钮祜禄·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