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中学，高二（2）班。

这会的高中是五四制，也就是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拢共不过九年。

按正常时间来算，姜辰应该十六岁毕业，但由于他经常生病，中间休学过几次，所以才仍在高二就读。

这会用的是双人课桌，上下两面都是整张木板，中间搁了一块挡板分隔空间。

中午，姜辰掏出军用水壶，和从大到小三个号的铁饭盒，拿到课桌上一一码好，才把干瘪下来的挎包塞回桌斗里。

自从那天被冠上“崽崽”之名后，谢诤似乎就真把他当做小崽子来养了，每次出车前，或回村后，都会往他怀里塞点吃食。

从清凉润肺的梨膏糖，酥软香甜的沙琪玛和各色果脯，到国营饭店的肉包、红烧肉，藏区特产的耗牛肉干，总之五花八门啥都有。

刚开始姜辰还有些别扭，可谢诤每次塞的分量都不多，而且一旦推拒，他便会借口几次帮忙的事，说要把胡老爷子的药钱抹掉。

这次数一多，也就慢慢习惯了，还让他琢磨出点味儿，渐渐意识到自己这个内里人，在谢诤心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估摸谢诤的爱好就是养崽，只不过精心家养的他，与顺手散养的三毛、铁蛋相比，所得到的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这让姜辰有些哭笑不得，毕竟相对于他想走的亲近友人、可靠同伴路线，现在同样可以用天差地别来形容。

姜辰食量不大，之所以会带了三个饭盒，是因为他的胃受不了生冷的食物。

他将空的大饭盒打开，拿起保温能力极佳的军用水壶，往里面倒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滚烫开水后，再将稍小一点的饭盒放进去，盖上铁盖闷上个五六分钟，差不多就能吃了。

红星中学是公社办的学校，学生全来自下辖的十六个大队。

姜辰的同桌叫朱西，来自麻西村，是他们村大队长的长孙，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吃。

他伸着胖乎乎的手，掌心里放着一颗圆溜溜的水煮鸡蛋，咽了咽口水：“姜辰，今天又带了啥好吃的？”

这年头物资匮乏，还没有饲料，未免牲畜与人争食，连养鸡都是被限制了数量的。

通常每户农家也就许养个两、三只，所以鸡蛋也成了十分精贵的食物。

自从老妈夺回掌勺权，朱西就单方面与姜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三不五时拿着鸡蛋过来换吃食。

不出意外，他奶今天又给他加餐了。

姜辰还未回话，前座的男生就回过身来，踹了他们的桌子一脚，怒气冲冲地吼道：“朱西，你这瘟猪脑子嗑傻了吧？成天拿着鸡蛋换菜叶子吃，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慌？”

桌上饭盒里装着的，可是滚烫的开水！

朱西心头一惊，赶紧将桌子稳住，这要是把姜辰烫出个好歹来，两个村子不得吵翻天？

他转头看向姜辰，见人已麻溜地站到了一旁，才放下心来，拍桌吼道：“朱胜，你脑子有病吧？有啥不满就冲我来，踹桌子是几个意思？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想不开，准备去篱笆子蹲上几年不成？”

朱胜是朱西的堂弟，向来不满奶奶给朱西开小灶，他满眼不耐，撇撇嘴道：“不就踹了一下桌子，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吗？”

姜辰嗤笑一声：“本来这是你们朱家的事，只要你肯道个歉，我就不打算追究了的。可现在倒好，你不仅觉得自己没错，还说这是上纲上线，那可真得好好掰扯掰扯了！”

朱西人胖心可不憨，一个东篱大队支书的儿子，两个麻西大队长的孙子，这事要是闹起来，想不上升到村子的高度都难。

他赶忙上前道歉，拍了拍姜辰的肩膀，安抚道：“兄弟，这事是我不好，带累到你了！哪还好意思劳烦你出手解决？等着，我肯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话已至此，姜辰只好退后一步，把主场交还给朱西，同时心下闪过一丝了然：果然，这年头有本事把自己吃成胖子的，又有几个不是聪明人？

朱西知道朱胜的怨气何来，但这是长子嫡孙的福利，再说他也是凭本事吃到嘴里的，哪有无故让出去的道理。

平时他发发脾气，自己这做大哥的，让着点他就算了，可今天牵扯到了别人，还是身份顶麻烦的那种，就必须下狠手教训一下了，不然以后铁定要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朱西他奶给开的小灶，可不是白开的，他绕过课桌，走到精瘦的朱胜面前，看似面乎乎的身体，竟然有朱胜的两倍大。

在朱胜的眼中，朱西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怂货，平日不管他怎么找茬，都只会笑得跟个白痴一样，蒙头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今天怂货突然变了样，像堵山似的一步一步挪过来，瞬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朱胜一向喜欢窝里横，即便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也还是憋红了脸，抖着腿，习惯性地梗起脖子：“怎么着，你这怂货想干嘛？”

朱西脸上仍挂着笑，可就是让人看得心头直发冷，他抓起朱胜的左手，就往课桌上的铁饭盒上按。

挣扎间，课桌上的鸡蛋骨碌碌滚下地，将蛋壳摔得稀碎。

朱胜吓得直往回缩：“朱西，你发个什么疯，快放开我，不然我回去一定会告诉爷，让他抽死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看，你果然是知道烫的！”

谁也没想到朱西那胖胖的身体下，蕴含的力量竟然一点儿也不小。

他眉头一拧，就将挣扎的朱胜控制住，硬是把朱胜的左手摁在饭盒上，烫了快一分钟，才慢条斯理地放开：“既然你今天是有心伤人，那么我这做哥哥的，就让你自食恶果，好好吃一次教训。”

朱胜抓着左手，抽抽噎噎，哭得满脸鼻涕，嘴里不住地哀嚎道：“疼，好疼，朱西你个王八羔子，嘶，你给我等着，我要让老师把你开除，我要让爷抽烂你的屁股……”

班里抽气声迭起，包括姜辰在内，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平日里笑得像弥勒佛似的胖子，一旦发起火来，原来是这么恐怖！

朱西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回自己的位置，将鸡蛋捡了起来，然后自顾自地将课桌整理好，才笑嘻嘻看向姜辰：“兄弟，看在我这么卖力的份上，匀点好吃的给我成不？欠的鸡蛋，我明天补给你。”

姜辰目光微转，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走回课桌前坐下：“成，把你的饭盒拿来，我妈做的茄汁鱼片跟虎皮青椒，味道都很不错，一会分点你尝尝……”

于细微处见知著，于无声处听惊雷。

能养出这般面佛手黑的孙子，麻西村的那位大队长想必也是一个极不好应付的人物。

看来老爸收购松果壳的计划，需要更加谨慎行事了，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麻西村咬住咽喉，给狠狠啃下一口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于细微处见知著”——《韩非子·说林上》

“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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