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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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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不知在这座空城走了多久,还是不见一个人。

长夜城的天格外的黑,哪怕常年置于黑夜中,天上却从未出现过月亮,黑蒙蒙的一片天像是被人泼了浓墨什么也望不见。

一阵风过,吹得路边房屋梁上悬着的灯笼轻轻摇曳,又不知是刮到了残叶还是什么,发出窸窣响声。

走在最前面的颜珩突然停住了脚步,看向前方的目光多了丝警惕。

顺着颜珩停下来,后面三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没了脚步声,整座长夜城彻底陷入一片死寂中,任何风吹草动声在此刻都被无限放大。

叶清洲从观月楼出来时神经便一直紧绷着,见到颜珩停了下来也立马警惕了起来。

察觉到气氛不对,叶清洲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问道:“为何不走了?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颜珩沉默不语,面具之下那双深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见颜珩没有回答自己,叶清洲又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唤道:“鬼巫大人?”

对方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叶清洲见状识相地闭上了嘴,抬头顺着颜珩的目光也向前看去,想看看那前面有什么,但除了几盏灯以为便只剩一片黑暗,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叶清洲盯着前方黑茫茫的一片,看着看着发现前方似乎真有什么东西。

叶清洲眯眼想看清那东西,突然那黑暗中飞速冲出一团黑雾,直奔眼前而来。

还不等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然冲到面前不足三尺之地了。

“小心。”叶清洲听见身边传来声音,随即身体被人揽住往旁一带,黑雾于眼前直直擦过,脖子上的金铃跟着晃动,乍然一声铃响,声音清脆。

身后苏遇看见那黑雾,侧身轻巧躲过。

苏遇的目光落在那团黑雾上,里面似乎隐约藏着张人面,嘴巴大张着,俨然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苏遇认出了这是缕冤魂。

而这种冤魂,苏遇见过不止一次。

霁尘国灭那天,还有百婴祭天……

很快从前方黑空中又冲出数团黑雾,朝着几人袭来,眼看着就要击中他们时,周围却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碰击声,熟悉但又陌生。

那些冤魂听见这声音后,雾状的身体在空中猛然停住然后抖动几下竟直接绕开了几人,重新回到来时的黑暗中。

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

又是相同的几声声响,轻重交替,犹如人的脚步声。

一声一声敲打在人的耳膜上,又在这座空旷的城中不断回响,经久不息。

那声源处似乎在朝着四人移动,方才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堵厚墙传来,而现在这面墙像是碎了,变得无比清晰。

前方漫漫黑空中显现出一道人影来,缓缓走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黑袍,手持骷髅杖,那上面挂着的铃铛像是生锈般十分古旧,现在已发不出铃铛原有的清脆声来,嘶哑枯朽,随着步履摇晃那哑铃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在骷髅头上。

哑铃撞白骨,便是刚才众人听见的声响。

随着那人彻底走出黑暗中,站在朦胧暗光下停住了脚步。

苏遇看见那骷髅杖上缠绕着数不清的冤魂,悬浮在其上面,还有几缕冤魂环绕在那人身旁,直接钻进了那人身体中,不见踪影。

按理说,冤魂缠骨是件极其痛苦的事,可那人却像是没有丝毫感觉只是突然猛烈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像是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声破碎而又沉重,还喘着粗气,像是一名垂垂老矣的老者大限将至。

那人伸手摘下了头上的遮挡物,露出黑袍下的脸来。

苏遇看着那人的模样,明明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可在看清他模样的一瞬间还是有一瞬间的不确定。

只因这人的模样变化太大了,两颊消瘦清晰可见皮下白骨,两眼凹陷布满血丝,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压根不像个活人,满脸的死气。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任谁都很难将眼前这人与初见时清风高傲的唐家家主联系在一起。

苏遇看着唐鸣章此刻的模样,想起了他于幻境下的皇宫中看见的唐鸣章,完全是判若两人。

苏遇出声道:“我是该叫你国师还是唐家家主呢?”

唐鸣章止住咳嗽声,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众人,缓慢道:“我早已不是国师了,霁尘国最后一位国师鬼王妃想必比我清楚,至于唐家家主,一切本就是虚假,鬼王妃还是唤我唐鸣章吧。”

颜珩低声自语道:“唐鸣章。”这个名字格外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哪里熟悉。

唐鸣章闻声望向颜珩,颜珩也恰好抬眸看了过去,两道视线于空中对撞,颜珩脸上戴着面具,那人却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谁。

“颜珩,霁尘国最后一位国君。”唐鸣章嗓音低沉微哑说道,“你的确适合当个国君,勤政爱民,谨遵国训,但却并非是个盲愚之君。若是当年先帝同你这般,我倒也不必非要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唐鸣章眼神深沉,眸光微动,似是在回想着当年之事。

“霁尘国自开立初始以来,的确是因君主清明,一心为民,深受百姓爱戴,国才为之昌盛繁荣。当时初任国君认为国之长久离不开国有明君,遂他便留下了一本国训,里面记载的尽是治国之道,他本意是为了让后任国君明白如何做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后任国君并没有领悟到初任国君的意思,而是盲目地以为只要自己一言一行皆按照国训之上行事自己便已是个明君了。

所以他们开始只追明君之名,却不行明君之事,于是好景不长,霁尘国内政开始腐朽,南北各地频发洪灾干旱,常年土地干旱,种下的粮食颗粒无收,国家下发的赈灾粮基本流入贪官手中,长此以往,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但国君却对此毫不知情,坐于高堂之上,看着下面虚假的盛世,视火焚如明灯。

“他们只想着如何在青史之上留下一个明君之名,却鲜少再有人能做到明君之行了。”

国之危矣,君却能安息塌侧,以为梦中的繁盛之景便是现世。

霁尘国很早便不再是那个霁尘国了。

“当年,我预见国之将灭之兆,也知道那时的霁尘国早已腐朽不堪,所以唯有一法,方能救国。”

救国之法是什么,不用说也都心知肚明。

话音落,唐鸣章又开始猛烈咳嗽起来,显然是身体已经强撑到了极限。

“至于当年之事,想必吾儿已经给你们看过了。”

苏遇道:“所以是你让唐行去做的这一切?”

“自然不是。”唐鸣章道,“唐行是吾儿,他想做的事自是瞒不过我,只是我不曾戳穿他罢了。”

“百婴祭天本就是阴邪之法,就算是成功也势必会遭受天谴,而你现在满身的冤魂,怨气缠身就是遭了反噬。”颜珩突然出声道。

“我当然知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这么做的代价是什么,我知道霁尘国依然会灭亡,但我别无他法,而我从不后悔这么做。”

唐鸣章抬头望着长夜城无比死寂的天,这双眼见证过了太多,它见过一个盛世,也见过盛世将颓;它见过满城灯火,亦见过生灵涂炭。

正因见过太多世事沧桑,所以最后归于一片沉寂中,如同此刻它望见的天。

长夜再难永明。

唐鸣章道:“霁尘国原本很早就该灭亡的,而我所做的一切皆不过是为了国之长久,哪怕只存于世上多一天也是好的。”

话音落,突然狂风骤起,没有丝毫预兆,狂风卷起地上的黄沙,满天翻卷,迷得人看不清路。

缠绕在骷髅杖的冤魂见状激动地抖动了几下身体,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声。

叶清洲被这声音吵得紧紧捂住耳朵,又被满天黄沙迷得睁不开眼。

等叶清洲试探地将眼睛睁开条细缝,却被眼前一幕呆愣在了原地。

只见沿路悬挂的红灯被这狂风吹得四处摇曳,从屋檐上吹落,而后沿路血灯缓缓升空,从高处望去犹如一条血河。

直到那血灯彻底湮灭于长夜城上的漫漫黑空中,于天边汇成了条血河。

于是,整片不见一丝光亮的黑空以这条血河为界,从中间开始断裂开来,又如潮水流淌般往四处蔓延,头顶的天被染成一片血色。

而后伴随着一声轰然惊雷,天空潮水尽退,漏出隐藏于玄空之下的一轮血月。

当苏遇看见那轮当空血月后,立刻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缩,苏遇低头去看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却发现自己已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了。

温暖,微凉或是冰冷,什么都感受不了。

他像是只握住了片虚空,尽管如此苏遇也还是没有放开这只手而是抬头看向旻渊,看见旻渊正专心地垂眸望着自己,目光一如既往地微凉而专注。

旻渊像是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一般,亦或者说……是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联想到这一点,苏遇不可置信地望着旻渊,伸出另一只手轻抚上那人脸侧,却还是什么也感受不到。

“旻渊。”苏遇嗓音多了丝颤抖。

“我在。”那人给出熟悉的回答。

苏遇颤声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对吗?”

旻渊这次没有回答,许是害怕苏遇会生气,所以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鬼巫大人!”叶清洲突然惊呼道。

颜珩跪倒在地上,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却在此刻变得猩红无比,几欲滴血,从眼神中就不难看出此人现在无比痛苦,手上紧紧撑着膝盖,青筋暴起。

但除却开来此人满眼的痛苦,也很容易看出那人眼底是一片平静,知晓一切的平静感。

唐鸣章站在不远处淡然地俯视着眼前一幕,唐鸣章消瘦死气的脸上多了几道裂缝,像是龟裂的土地,但那伤口中却不见有鲜血流出来,反而像是里面在涌动着黑色的池水,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破土而出。

唐鸣章平静地扫视着众人,一言不发。

这将会是他的眼所看见的最后一幕,所有的因果轮回,恩怨诅咒都将在此刻终结。

一切因果因他而起,也都因他而了结。

唐鸣章缓缓闭上了沉重的眼,身上的裂缝开始张大,身体里困住的冤魂拼命地想要从其中挤出,大张着血嘴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将这具依附的身体给彻底撕碎开来,浓重的怨气化作地狱业火将□□焚噬为灰烬。

一阵风过,将这些灰烬彻底给吹散了。

得到解脱的冤魂兴奋地在城中上空四处飞动着,嘴里不停尖叫呐喊,四处寻找着生人的气息想要准备大开杀戒。

可很快这些冤魂便被一道无形的墙给困住,根本无法逃离出去。

整座长夜城都被这面无形的墙全方位包围住了,化为一座巨大的牢笼,所有的冤魂都被困在这座无形的牢笼中,不得逃离。

牢笼中金铃声响彻天际,久久不息,怎么也止不住。

叶清洲看着脖子上响个不停的金铃声,又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无比痛苦的颜珩。

叶清洲慌张地下意识想去找苏遇,却见周围不知何时早已被包围住,四周全是由怨气形成的黑墙,望不见外面的景象,也早已看不见苏遇和旻渊的身影了。

金铃声穿墙而过,伴随着冤魂凄厉的惨叫声,声声入耳。

周围黑雾涌动的厚墙之上,不时有几缕冤魂从中飞出,从苏遇身旁飘过,却并没有伤害他。

周遭黑墙坍塌,浓重的雾气于空中环绕盘旋,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这些冤魂眼中的过去一幕幕在面前呈现开来。

这些冤魂是当年百婴祭天大阵下死去的百名“鬼娃娃”,他们被天道诸罚,不得解脱,最后部分冤魂化为道道天谴落入阵法之下的布阵人身上,焚骨烧身,以示折磨。

还有一部分冤魂流落世间,被天道困于各地,只待于国灭之日才能放出。

它们吸收天地间怨气为生,所以它们满身的恨念,后来这些恨念怨气极易滋生出瘴气,浓重的瘴气包围住整个霁尘国,而于瘴气下的生活的众人才会受此影响,理智全无,人化鬼刹,自相残杀。

霁尘国灭那日,冤魂重聚,瘴气满城,人间化狱。

最后的最后,是一人抱着一具空荡的尸体,以神陨为代价净化了所有的瘴气,耗尽自身灵力封印了所有漂泊世间的冤魂并以自身为代价蓄养起整个霁尘国,为苍生下了一场清明的雪。

雪落之地,枯木逢春,天地清明。

千年之期将至,代表的是天地之灵的灵力将彻底耗尽,到那时封印松动,所预示的是苍生将会再一次陷入一场浩劫之中,霁尘国也将彻底陷入长夜之中,再难天明……

苏遇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给人一种他无比平静淡定的错觉,可猩红一片的眼眶却出卖了他,藏于手中的手也在不自觉地发着抖。

苏遇望着旻渊清冷的眼中,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半响后他低哑着声音问道:“你知道的,对吗?”

你知道整座长夜城是专门为你设下的阵法。

你知道唐鸣章是想利用你最后的残躯净化掉所有的冤魂。

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人亲手为你设下的局。

你知道今日你会死。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旻渊微凉的目光落在苏遇身上,松雪消融,眸光暗动。

他道:“苏遇,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是霁尘国最后的机会,这也是苍生最后的机会。

所以到底是别无选择。

“那你呢?”苏遇声音猛然拔高质问道,“那你可曾想过你又会如何?你明知这里是场陷阱,你明知你已大限将至,你明知以你现在的灵力你根本撑不过去,你明知你……”

苏遇像是失声般话语顿停,缓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明知今日你会死,为何还是要去做?”

旻渊安静地看着苏遇没有回答,而是一步步走向苏遇,眸中那道身影随着他走近变得愈发清晰。

苏遇看着那人走到自己面前,抬眸看见了那人眼中的自己。

那人俯下身来,缓缓朝着自己靠近,而后鼻息间多了丝淡淡的镜花香,唇上覆上一片微凉的薄雪,天地间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唇上的温雪退却,旻渊起身来。

再一睁眼,却发现两人已置身于春百廊中,身后是灼灼盛放的镜花,花瓣如明镜,大片镜花簌簌而落,落地无痕。

仿佛他们重新回到了霁尘国时的相遇,重新回到了两人于树下弹琴、对饮。

一切都恍如初见。

旻渊俯下身与苏遇对视,目光安静而温存。

“苏遇。”旻渊轻声道,“你喜欢这苍生,我知道。”

苏遇眼睫湿润,止不住地颤抖。

“可是你会死的。”苏遇的语气已经明显有些失控了。

“苏遇,我不会死的。”旻渊安抚道。

“你又在骗我,你方才便骗了我一次,现在又骗了我一次,你知道我最不喜别人骗我了。”

答应过他会保护好自己,最后却瞒着他以身入局。

如今又光明正大地哄骗着他一个心知肚明的结局。

旻渊道:“我没有骗你,苏遇,我真的不会死的。”

“那是要换我再等一次吗?我这次要等你多久呢?十年,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苏遇质问道,“可是旻渊,我等不到的,我不是你,我只是个凡人,我等不了你那么久的。”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凡人命数最多不过百余载,他知道他活不到那么久,也知道即便是再有下一世,他也会忘了他的国师大人的。

他害怕那时候他会忘记旻渊,也害怕旻渊也忘了他。

他不知道到时世间还有没有第二个春百廊,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找到。

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不敢去赌。

一滴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旻渊掌心之中,即刻变得冰凉,那人指尖却猛地一颤。

旻渊抬手动作温柔地拭去苏遇眼角的湿润,道:“苏遇,我不会让你等的,我也不会死,我也不会骗你。”

苏遇看着眼前之人,半响他道:“好,我信你。”

旻渊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这一笑,松雪落尘。

他轻握住苏遇的手,十指紧扣,再次低下头来吻住了苏遇的唇,手腕间的佛木手串发着微弱的亮光,犹如身后晴光穿透镜花而过。

就在苏遇缓缓垂下眼时,两人身处的春百廊燃起灼灼烈火,火光映天,但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苏遇感受到唇上的薄雪似在一点点融化,他睁开眼来看见面前之人已变得透明,身体也在逐渐消散,化作点点星光。

大火烧尽十里长廊,伴随着身前之人一同消散开来。

原地只留下一人的身影。

幻境破裂开来,面前黑墙彻底坍塌,冤魂伴随着天地间飘散的点点星光沉寂下来,悬浮在长夜城上的厚重瘴气逐渐离散变淡。

苏遇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般跪倒在地,他单手撑在地面上,手腕间的灵光还未完全黯淡。

眼角不断滑落下微凉的泪水,口中猛然呕出一口猩红的血来,恰好洒在腕上的手串,在悄无声息间那血迹渗进墨玉色的珠子中,灵光闪烁一闪又顷刻间骤灭。

“国师大人。”苏遇眸中无光,低喃道。

却再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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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周遭一切发生的变化,颜珩眼中毫无波澜一片了然,似乎知道发生了何事。

颜珩抬起头看着暗沉的天隐隐已有天明的趋势,但那轮血月却还是悬挂在半空中,倾泄而出一条血河,血河之中隐约有天雷滚动。

颜珩身形摇晃,却还是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深沉的目光里一片决绝之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正当他转身离开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鬼巫大人。”声线有些颤抖像是在害怕,但更多的是担心。

颜珩身形一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了蹲在地上抬头望着他的叶清洲,清透的眼中是藏不住的关心。

“你没事了吗?”叶清洲问道。

面具之下那双眼睛死寂的眼睛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颜珩抬步朝着叶清洲走去,又蹲下身来与叶清洲直视。

“一直忘记重新告诉你我的名字。”颜珩低声道,“你唤我颜珩便好。”

叶清洲双唇动了动没说话,心中却多了丝疑惑与不安。

“清洲。”

听到这个称呼时,叶清洲猛然怔住了,耳尖爬上一抹红。

下一秒却见颜珩抬手缓缓摘去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无比好看的面容,颜珩抬起轻垂的眼皮,叶清洲也终于看清了那面具之下的全貌。

这是叶清洲第一次窥见颜珩摘下面具睁开双眸的样子,远比叶清洲预想之中的还要好看。

他看着颜珩突然变成雪色的双眸,先是内心惊呼一声神奇,后又完全被这双眼睛勾引住了心神。

这双雪眸像是能窥见他心中所想,亦似是能窥尽世间万物。

只一眼,叶清洲便完全失了神。

但叶清洲不知道的是,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了。

等回过神时,叶清洲感到脸上覆上一层冰凉,是面具。

叶清洲直愣愣地看着颜珩的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清洲刚想开口询问,颜珩先一步开口道:“千年之前你我于阵中,我误伤了你我很抱歉,他日你若记起前事还望叶公子不再怪罪于我,那时我可能无法亲自给你道歉赔罪了,是我的过错,还望你见谅。”

叶清洲听这话一愣一愣的,心中满是疑惑。

什么千年,什么误伤,什么怪罪。

鬼巫大人这么好,他怎么可能会怪他呢。

还不等叶清洲细想,却被眼前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幕给吓到了,只见颜珩以手作刃割破了自己的双目,出手狠绝,毫不犹豫。

叶清洲被颜珩这一行为吓了一大跳,看见汩汩鲜血从颜珩眼眶中涌出来时,叶清洲被吓得手足无措,眼里尽是担忧之色。

“鬼鬼鬼巫大人……”

颜珩听出了叶清洲话语里的担心,便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很快便会有人来此地寻你,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那您要去哪儿啊?”叶清洲听出了颜珩话里的意思,又看见已然站起身的颜珩,下意识想问道。

“去做我本该做的事。”

颜珩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再未停留。

叶清洲想起身去追那人的背影,刚走出没两步发现就发现自己走不动了,面前不知何时多了道无形的墙,将叶清洲安全地包围在其中。

叶清洲只能站在原地看见那人的身影逐渐模糊变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的长夜城中多了道完整的血阵,布阵之人玄衣无目。

天上血河之中天雷暗涌,地上血阵周围寸草不生。

阵中传出一道决绝的声音:“吾乃颜珩,吾以霁尘国国君之名起誓,甘愿以身承担天之诸罚,今自毁双目,还窥天之神力归于天地间,以誓此后霁尘国再无国君之位,世上再无窥天之力,吾愿以自身之躯护万民苍生,不死不灭,不得往生,不得解脱,常守此地不得逃离,以换吾国百姓得以苟存于异世之中,唤之鬼界。”

话音刚落,血河之中顷然见落下道道血色巨雷,伴随着天道的怒火生生劈在了阵中之人的身上。

等到惊雷声停,霁尘国数千年的诅咒已然泯灭,一切浮尘重新归于天地间。

尘埃落定。

只留金铃声阵阵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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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楼。

楼中一片废墟,其中有一道身影被人猛然抬高至半空中又狠狠甩飞了出去,背部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也不知道周而复始几回,但从始至终被甩飞的那人却没有丝毫反抗,而是任由另一人在自己身上宣泄着狠意。

被砸在地面上的罗不进衣领又很快重新被人抓住,罗不进嘴角染着血,身体里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扭动着,痛得无比钻心,可罗不进面上却是丝毫不显痛苦之色。

后背再次被用力抵在墙面上,脆弱的脖颈被狠狠地掐指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观妄生凶狠厌恶地盯着手中之人,道:“颜展之,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几十年。”

罗不进被掐得十分难受,原本身体里就犹如烈火焚心,现在又被观妄生甩得满身是伤,现在全身火辣辣的疼。

“观妄生。”

被唤之人神色一凝。

“我疼。”罗不进疼得头脑昏沉,几乎完全是凭感觉说的,语气也无意识中带着点服软的意味。

观妄生听到罗不进说“我疼”后,眼中所有的情绪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茫然还有无措。

很快观妄生重新变得狠厉起来,语气毫不留情道:“这是你该受的,颜展之,这是你欠我的。”

说着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无情了起来,凶狠地掐着罗不进的脖子,但在看见罗不进窒息的脸色时又下意识地松开了些。

罗不进伸手搭在观妄生掐着自己的手,却不是为了推开他,反而像是只是为了想去触碰他的手。

冤魂在体内四处乱窜,甚至比往前更为活跃,血管里像是流动着冰碴,心脏内又似是涌动着岩浆,骨头如被利刃刮磨着。

太痛了。

“观妄生。”罗不进再次唤道。

“别叫我这个名字!”观妄生怒道,“我讨厌这个名字!”

“观妄生。”罗不重复喊道。

“你要再叫一次这个名字,我立刻就杀了你。”观妄生出声威胁道。

罗不进像是没听见观妄生的威胁般,依旧道:“观妄生,我很想你。”

最后四个字刚说出口,观妄生彻底怔住了,所有的情绪一消而散,束缚在脖子上的手缓缓松开。

罗不进脖子刚被松开,双手又被抓住抵在了墙上,仿佛生怕他会逃走似的,罗不进还是没有反抗,无比纵容着观妄生的各种动作。

“你又在骗我,颜展之,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吗?”观妄生厉声道。

“没有骗你,观妄生,这一千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你。”

观妄生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罗不进,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可最后看向罗不进的眼中却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情欲。

观妄生眼眶通红,低声控诉:“骗子。”

观妄生低垂下眸,被罗不进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那是一颗血红色的珠子,此刻安静地悬挂在罗不进泛红的脖子上,黯淡却又无比温润细腻。

观妄生紧紧看着那颗珠子,无意识中手心中多出了一个东西,是只用白色圆球雕刻而成的玉兔,做工有些粗糙,从外表来看,表面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泛久了,甚至因为过去了太久雕刻的五官也有些看不出来原本的形状了。

观妄生看着躺在手心之中的“玉兔”,像是记起了什么。

“观妄生,这次我没有骗你,我心悦你,我很想你。”罗不进神色认真,一字一句道。

观妄生抬眸望着罗不进的脸,半响后他哑声道:“骗子。”

话音刚落,罗不进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显然是已撑到了极致。

那血刚好吐在了观妄生的手上,观妄生看着手上的血却并没有生厌恶之意,只是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随着“砰……”的一声,一具空洞的尸体躺在了地上。

罗不进看着面前之人熟悉的容貌,染血的嘴角勾起弧度,他伸手扶住观妄生冰冷的脸颊,那人也不躲,任由他摸着。

观妄生低下头吻住了罗不进的染血的唇,最开始那吻势无比凶狠,完全就是在撕咬,宣泄着自己的不满与委屈。

而后那吻又变得攻城略池,侵占着罗不进的每一寸呼吸。

直到血腥味在彼此嘴中蔓延开来,那吻才逐渐变得温柔。

体内所有的伤痛似乎都随着这一吻被缓缓抚平,不过很快罗不进感受到这不是错觉。

罗不进清晰感受体内四处逃窜的冤魂正在被抽离,痛苦也在一点点消磨。

与此同时,罗不进也亲眼看着观妄生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可那人却浑然不觉,只是闭着眼专心地吻着他,似乎想把这一千多年来的思念通过这一吻给彻底还清。

但是还不清,根本还不清,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过原本也没想过还清的。

罗不进看着逐渐消散的观妄生,心想还不清也挺好的,他将一直欠着这人,他们将纠缠不休,生生世世。

直到最后,眼前之人彻底消散,连带着手心之中的“玉兔”,这是罗不进答应他的。

罗不进看着空空荡荡的观月楼,又感受归于平静的身体,默不作声。

罗不进走出观月楼,不多时看见了满脸着急的叶清洲。

叶清洲在看见罗不进后立马飞奔过去,跑到罗不进面前急切喊道:“大师,你快帮我,帮我救个人!”

罗不进看着叶清洲身后的景象,那里早已归于一片平静,血阵已散,阵中人早已不知所踪,但罗不进还是猜到发生了何事。

罗不进看着叶清洲焦急的神色,摇头道:“我救不了他。”

“怎么会呢,你好歹是个大师,而且你刚才你在那楼里那么厉害,你……”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罗不进打断道,“这是他自己要走的路,我们谁也拦不住。”

叶清洲闻言沉默下来,失落地低垂下头,满脸沮丧。

罗不进看着叶清洲的模样,心生不忍道:“放心吧,他不会死,倒是你之前去赴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

叶清洲哽咽反驳道:“那是因为我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了。”

“他也很早便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如何了。”

叶清洲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罗不进抢先道:“人各有命,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你才想起前尘,其实很多事想不起来也挺好的。”

罗不进将头偏向叶清洲道:“要我将你送回去吗?”

叶清洲却道:“我记得之前你与我说过,我的福气在后面,但是我不在乎我的福气了,我想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又有何用呢?”罗不进道,“你已不属于这里了,还不如回去好好享你的福气,有缘之人自会相逢,莫强求。”

罗不进拍了拍叶清洲的肩,离开时只丢下一句:“等回去后,该忘记的就都忘了吧。”

莫强求,才可求。

半响缄默后,叶清洲道:“我知道了。”

长夜城的天渐渐明了。

苏遇单膝跪倒在地,手撑在地面上却是久久不起,直到罗不进走近。

罗不进坐在苏遇身边,出声问道:“可是在怪为师?”

“没有。”苏遇道,“即便师父不将我带回这里,千年之期将至,天地之灵注定还是会消散。”

“你可以怪我,这件事的因果本就怪我。”罗不进沉声道。

“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有些事本就定好了因果。”

罗不进闻言笑了:“是啊,有些事本就定好了因果,不然也不会不该死的人皆死,该死的人却遗留于世,祸害千年。”

笑容止住,罗不进转头看着苏遇道:“可要为师送你回去?”

“不必了。”苏遇道,“我想等他,我答应过他,会在一直等着他的。”

直到他醒来。

“有缘人自会相逢,更何况你和他缘分还深着呢。”罗不进看着眼前的天地,调笑道。

“对了。”罗不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苏遇道:

“为师突然记起上次找你时忘跟你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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