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阿噬真聪明。”王赫君笑。

江噬别了别嘴，似乎有些不满：“我差点就信了。”

“那为什么没有信呢？”王赫君问。

“直觉。”江噬实话实说：“你记得我，记得花婶婶，却不记得我妈，感觉有点怪。”

“还是咱娘俩心有灵犀。”王赫君叹了口气，无奈解释：“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我恐怕是不行了。”

“胡说。”江噬板起脸：“你会好的。”

王赫君只是笑：“阿噬，我比你了解他们，自从我在遗嘱里将你立为第一顺位继承人之后，他们就不再亲近讨好我了，因为他们知道在我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

江噬垂眸：“……”

“当然，我只要有你一个亲人就够了。”王赫君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而我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你，从今天开始我会记下任何觊觎我遗产、想要诓骗我重立遗嘱的人，到时候我再把这份名单交给你，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理。”

“嗯……可是你没必要骗我妈的。”江噬想起陈侍妆病床前的那一跪和哭嚎，说。

“有必要的。”王赫君苦笑着摇了摇头：“陈侍妆和我那么多年母女，我还不了解她吗？”

“当年她能为了15%的股份放弃工作，间接放弃继承整个陈家，放弃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后来还放弃了你，可见她是个傻的。”王赫君握住江噬的手：“但是阿噬啊，就算你对她还有怨气，她也终归是你的母亲，是我的女儿。”

“以后如果她没了陈家的依靠，你就是她在江家最后的依靠。”

“不要让任何人欺负她，好吗？”

江噬沉默片刻，回握住王赫君的手：“好。”

江噬知道王赫君在担心什么。

虽说江家在圈子里相对和睦，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但是谁又能料想的到未来呢？

这是王赫君作为一个母亲，在生命最后这段时间里，布局将女儿托付给外孙女。

她不信任江国强，也不信任江津轩，她只信任自己一手带大的江噬。

王赫君很快又沉沉睡去，江噬默默放轻脚步离开病房。

病房外，陈侍妆长椅上，医院走廊冷色的光影将她分割成两半，一半是陈小姐，一半是江夫人。

见江噬出来，陈侍妆对她招手：“阿噬……”

江噬走到她身边坐下：“妈。”

陈侍妆看着她，眼眶通红：“阿噬……我好后悔啊，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来看她，她现在记的一个邻居也不记得她的亲生女儿……”

“我已经忘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也忘了她还记得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陈侍妆低下头：“怎么办？我好像没有妈妈了……”

江噬半抱住陈侍妆，轻轻捋着她的背，但是没有解释，因为她知道，王赫君其实也想报复陈侍妆，报复陈侍妆这么多年没来看她。

说到底这是她们母女的事情，她也无法干涉。

王赫君本来就有高血压，如今得心脑血管疾病也是意料之内，只是突然发作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有人问医生，她还能活多久。

医生摇了摇头：“长则一两年，短则几个月。”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侍妆又哭了一回，是江噬和江津轩把哭晕过去的陈侍妆带回酒店。

此时陈侍妆和江噬的身份好像互换了，好像江噬才是那个监护人。

有人见江噬如此冷静的态度，还怒斥她冷血。

“如果我哭哭啼啼的，那么谁来主持大局呢？”江噬冷漠道：“别忘了，外婆现在只记得我。”

那人沉默片刻，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最后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连续的坏消息让陈侍妆这几天精神不济，和唯一可以倾诉的江噬说了好多话，说她当年最喜欢和王赫君出门喝下午茶，因为每到那时候王赫君都会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喜欢吃王赫君做的糯米糍粑，喜欢王赫君给她念故事……

她当年一直最喜欢妈妈，因为父亲总是忙于工作，而王赫君虽然忙于工作，但却总能忙里偷闲陪着她。

王赫君一直是个好母亲，但她却不是一个好女儿。

这样想着，她看向江噬，见江噬情绪毫无波澜，她又恍惚意识到：她不仅不是个好女儿，也不是一个好母亲。

“阿噬，我是不是很失败呀？”陈侍妆忽然问。

江噬不明所以看向她：“嗯？”

“做女儿我不孝母亲，做母亲我苛待女儿。”陈侍妆恍恍惚惚：“我是不是很失败呀？”

江噬眼睫轻颤。

她很想自私地说：是的，你就是很失败，所有人都在为你兜底，以前是你的母亲，以后是你的女儿。

但她没有这么说。

“做女儿和母亲你的确很失败，但那又怎么样呢？”江噬把陈侍妆扶到床上，为她盖上被子：“你又不只女儿和母亲这两个身份，你是陈家的二小姐，和江家联姻为陈家争取到了巨大的利益，你是江家唯一的夫人，拥有江家15%的股份，你还曾是陈氏药业最优秀的药剂师，江氏酒业的财务经理，不管是什么身份你都先是你自己，能回答你失不失败的只有你自己。”

江噬坐在床边轻声说：“晚安，妈妈。”

在江噬特意柔和的声音里，陈侍妆闭上双眼：“晚安，阿噬……”

—

王赫君的情况很麻烦，好的时候感觉她还能再活500年，坏的时候有感觉她的生命就像沙漏一样流逝。

等到王赫君情况稳定一点后，陈侍妆直接安排人收拾收拾东西将她带回了京城。

江噬跟学校申请了函授教学，决意要待在王赫君身边，反正成人本科不是全日制的。

这段时间一直有人来看王赫君，熟的、不熟的、很久没见的都来了，尤其是陈家和王家的人，不到两个星期王赫君就记下了一摞想忽悠她重立遗嘱的人。

大半辈子过去了，在生命前的最后一段时间看遍尔虞我诈，还要装作痴傻，王赫君感觉真的没劲透了。

那些人里有爱她的人吗？有的，但是他们比起爱她更爱利益。

每每思及此，王赫君的状态都会格外差，比如现在，她的呼吸如同破旧的老风箱，声音也过于嘶哑：“阿，阿噬——”

人类在难过的时候，总会想要拥抱，从拥抱里汲取能量，王赫君也不例外。

江噬端着脸盆和喜好的毛巾从病房外进来：“来了外婆！”

等江噬靠近，王赫君就颤颤巍巍起身抱住她：“阿噬，阿噬……”

“我在的外婆。”江噬回抱住她。

“阿噬，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呀……”王赫君热泪盈眶，好像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过也是，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就想着为女儿外孙谋划前路，连悲哀自己的死亡都需要预约抽空。

江噬沉默着不愿意面对，好像她不面对王赫君就会一直陪着她。

江噬从小到大其实没有怎么经历过亲人的离别，爷爷奶奶在她出生前就去世，外公车祸去世的时候她又还太小，往后她就没有经历过至亲之人的离别，现在是第一次。

死亡好像一头巨兽，一个囫囵就能将人吞噬得一干二净，而这个囫囵的过程将无限延长折磨着江噬。

咔哒——

忽然，病房门开了，一个身材欣长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阿噬？”

是秦不渡。

秦不渡拎着两个保温桶进来：“阿噬，外婆，吃午饭了。”

江噬擦干净眼泪，就拿毛巾帮陈侍妆擦脸。

秦不渡支起床上的支架桌，打开保温桶把菜和饭一样一样摆在支架桌上：“外婆生病要吃清淡一些的，所以我炖了点汤，做了点清炒的小菜。”

他装了两碗汤，一碗摆在王赫君面前，一碗推到江噬面前：“你这两天也累了，喝点汤补补吧。”

江噬垂眸：“嗯。”

汤是芝湖参鸡汤，鸡肉炖得很烂，加了枸杞和高丽参，还带着点淡淡的糯米的味道，江噬喝了一口就感觉胃里暖暖的。

王赫君看着秦不渡，又转头看着江噬，笑了一下，想：还好还好，就算我走了，你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王赫君抓住了秦不渡的手：“小秦，你以后要照顾好阿噬。”

秦不渡握住王赫君的手：“我会的。”

不知道是了结心愿松了一口气，还是所有的牵挂都有了退路，王赫君似乎不怕面对死亡了，她甚至有些期待——期待去寻找她已死去的家人。

她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到今年的冬天，她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离世。

那天早上江噬去看她，在病床边呆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护士来查房，发现王赫君已经走了。

江噬没有哭，安静地给江津轩打了个电话，说：“联系殡仪馆吧。”

在把王赫君送去殡仪馆的那天，江噬就一个人猫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人来也不开门，花容月来了也一样。

她身上本来就有十多项后遗症，还曾经患有厌食症，如今几天不吃不喝把所有人都给急坏了。

关键时刻是秦不渡和江津轩三两下把门踹开，进到房间把饿晕的江噬送到医院。

“阿噬，阿噬……”秦不渡颤抖着抱着她，一个大男人眼眶通红好像要哭出来一般：“你不会有事的，我答应过外婆要照顾好你的。”

江噬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她醒来时病床旁正趴着熟睡的秦不渡，他看上去守了很久累极了，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黑眼圈。

江噬就着窗外的天光看着他，发现秦不渡比之去年长大了，五官更加成熟立体，面无表情的时候不再是控制不住的攻击性，而是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

秦不渡眼睫轻颤，微微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去看江噬手上吊着的营养液，发现还有大半瓶之后目光又落到江噬身上。

两人对视着，秦不渡嘴唇动了一下，像是小孩子哭泣干的煽动，但他最后也没有哭，只是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噬摇了摇头，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领。

秦不渡凑近：“怎么了？”

江噬也凑近他，两人将要亲吻时，秦不渡却偏开了头，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不让亲……”

“为什么不让亲？”江噬问。

秦不渡醒了醒鼻子：“因为你吓到我了。”

“不让亲……”江噬想了想：“那你抱抱我吧。”

人在经历重大变故的时候，大概率会对重要的人表达爱意，因为人在无限下坠的时候，都会迫切希望得到拥抱和爱，哪怕是一个因要求得来的拥抱。

秦不渡抱住她，想要用力将她揉进血肉，却又害怕伤着她：“阿噬，我该拿你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