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的资料输入,是段叙一个人负责的。
她的所有记录都有电子版,转换成一串代码输入进系统,针对性生成虚拟现实,这一通操作只要一个小时。
但他做了一个星期。
没人知道那十几万的资料,是段叙怎么输入进系统的,大家只知道那一个星期,他从没笑过,人也一天比一天阴沉。
如果不是还会跟大家交流工作,齐琢成都要以为他快死了。
…
第二阶段实验开始的那天。
舒澄从研究所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眼镜,走进四面是玻璃的实验区域。
戴上眼镜,隔绝了玻璃房外的观察视线,一片公园映入眼帘。
这是段叙曾给她过生日的那个公园,场景刻画细腻,地堡上颜色剥落的痕迹让舒澄一阵恍惚,眼前的画面跟她记忆里的别无二样。
实验初期,只是简单测试一下场景对她是否会产生刺激。
所以整片场景并不大,公园之外的地方都是虚虚的颜色,似与天色融合。
她四处走了几步。
玻璃房外的教授观察着舒澄的举动,转头对段叙说:“看起来还可以,那继续?”
段叙轻轻点头。
腿侧攥住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教授对话筒说:“舒澄,那我们继续?”
舒澄也不知现在自己面对何方,点点头,回应了一个ok的手势。
鸟鸣声响起。
视线里的场景逐渐变为黄昏,一些模糊的NPC从远处路过,时间不多,他们的渲染完全没有这片公园来的生动。
这时,一个明显区别于其他NPC的角色从视野内出现。
她低着头,脚步拖沓,又大又旧的书包背在身后,几处开线痕迹明显,线头像风筝的线,在空中飘摇。
第一次实验,教授说会选择一段她资料里比较有冲击性的记忆给她看,来看她对虚拟场景内复现的回忆是否会有反应。
舒澄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圈。
这是小时候的自己。
小舒澄背着书包,路过公园时,看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她四处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近。
舒澄意识到这段记忆再往后会发生什么。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小舒澄走到某处,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装袋。
她紧张地又张望一圈,看到没人,才把透明包装袋里剩下的半片旺旺雪饼拿出来,两口塞进嘴里,然后她露出怯懦懦地笑,吮着手上残存不多的甜味,把空掉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一块被人扔掉的雪饼能让她吃的这么开心。
舒澄知道,回到家黄丹就会发现她嘴角的碎屑,然后骂她偷吃零食,惩罚她一晚不许吃饭。
那天晚上做的菜,舒澄还记得,有糖醋排骨和西红柿鸡蛋。
舒不凡嘴边吃的全是酱汁,骨头在他碗边堆成小山。
她跟在‘自己’身后,好想叫住她,让她擦干嘴角的碎屑。
她追着,一头撞上了玻璃。
咣当一声巨响,剧烈的痛感将她从虚拟现实中唤醒,也让她有了一个可以哭出声的理由。
在舒澄即将撞到玻璃时,教授身边的男人就已经动了。
段叙拉开玻璃门,几步冲到舒澄身边,摘掉她的眼镜。
女孩额头红了一片,他用手指轻轻试探触碰,对玻璃房外面的教授说,“今天就测试到这里吧。”
教授:“好。”
测试中断,但效果不错。
舒澄的反应更能验证她本身对虚拟现实的排斥感不高,接受度越高越后期实验数据也会越好,这是D1阶段研究所得出的经验。
休息区,段叙取了冰袋按在舒澄额头。
跟心理医生吐露是一回事,这种童年记忆被做成画面在大家面前演示,又是另一回事。
舒澄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她找了别的话题,“后面的画面里可不可以加上那种蓝色的边界线,就像游戏里的世界边缘那样。”
段叙:“可以。”
她借着额前的冰袋悄悄打量他。
段叙正低头看手机,侧脸轮廓界限清晰,优越的鼻梁高高挺着,每一道转折都恰到好处。他坐姿有点散,单手撑在身后,腰曲着,休息室棚顶的白灯打在他的腰腹,形成一道几何图形的高光,弧度引人遐想。
段叙撩眼望过来,“?”
舒澄立刻收回视线,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晚他突然靠近的拥抱,坚硬的肩膀抵着她的,比任何触碰都灼人。
“……嗯,刚听教授说这次实验还挺成功的?”
段叙嗯了声。
研究所的人进到休息室,到冰箱里拿了一瓶牛奶,看到舒澄,关切道,“头还疼吗?”
舒澄:“好多了。”
“诶,舒澄。”女人拿了牛奶后没立刻离开,站在原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26。”
“26了啊,有对象没呢?”
舒澄预料到后面的走向,顿了顿。
段叙先她开口,“有了。”
女人意外地看了一眼段叙,惋惜地奥了一声,说她一个朋友还是单身,本想介绍认识一下的。
舒澄笑笑。
待女人离开后,段叙在旁边道:“骗我的时候那么果断,怎么到别人那犹犹豫豫的。”
舒澄:“以后要经常见的,如果被拆穿会有点尴尬。”
“行。”段叙靠着,抱臂,语气带了点情绪,“跟她尴尬,跟我就不尴尬。”
舒澄抿嘴,感觉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她能感受到段叙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没移走。
“……骗人,总是不太好的嘛。”
“谁让你骗人了。”段叙站起来,伸手拨开舒澄手里冰凉的冰袋,凑近看了看红肿消退不少的额头,“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他压低了声音,藏了点笑进去。
“送你手链的那个。”
…
实验一天天进行。
也是在实验中,舒澄才发现,原来很多她能平静讲述出来的过往,并非真的像她讲述出来的那没有波澜,相反的,这些回忆就像海面下藏着的暗潮,每次被虚拟现实勾出来,就会对她整个人造成一次从内到外都湿透的海啸。
让她一度崩溃,跪坐在玻璃测试房中久久无法起身。
张医生说,她面诊时的情绪过于平静,对病情并没有好处,现在这种情况,反而会让她敞开心扉,直面过往。
她心里一定有一个症结。
一个潜藏了很多年的症结。
只要解决这个问题,也许困扰她的心因性失忆症就会被解决。
所以舒澄很认真的对待每一次实验。
她也能感受到实验画面的一次次精进,都是段叙和他的团队无数个加班日夜的成果。
她不想辜负所有人的心血。
这天,舒澄要去研究所之前,收到一个快递。
很厚的一本,跨洋,从美国寄来的。
她拆开看,是自己在美国心理医生那里的就诊记录。美国的行李都已经让室友帮忙寄过来,这个本子难道是那时候落下的?
这个小插曲被她很快忘记。
宜宁下了第一场雪。
今年的雪下得很晚,直到12月末才悠然飘落,让人等得时间有点久。
不过,看到银妆素裹的大地,又会让人觉得一切的等待都很值得。
段斐的生日在今天,大小姐过生日一个礼物都不收,在自己装修完可以入住的新房邀请几位室友一起过一个女生之夜。
酒量最好的舒澄拒绝被灌酒,几个人玩起来也就收敛了很多。
只微醺,点到为止。
玩到最后,四个人你躺着我我靠着你,在段斐阳台几万一条的地毯上欣赏雪景。
叶从容:“看不到星星啊!”
段斐一巴掌过去,“赏雪不是赏星星。”
叶从容老老实实继续赏雪。
舒澄抬手指了一下天上某处,“那有一颗。”
叶从容:“哪呢?”
舒澄:“那。”
叶从容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到那个非常微弱的光点,“不说我还以为是玻璃上的反光呢。”
舒澄手腕上的光泽一闪而过。
段斐眼尖,捉住,把那截白生生的手腕拽到自己眼前,打量半天,“你竟然还留着。”
“什么还留着?”她今天戴了一条不值钱的水钻手链,还是在美国超市随便买的,没太明白段斐的意思。
段斐又仔细看了看,“哦,看错了。”
酒精的作用下,段斐的思维没有平时紧绷,段叙曾告诫她的注意事项也被她忘在脑后,她随口答,“还以为你戴的是我弟送你那个呢。”
她把舒澄的手腕拨走,“那个你不会都扔了吧?”
段斐说得轻松,可话落在舒澄耳中,却产生了极大的震荡。
她怎么不记得段叙送过她手链?
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有那么多记不清楚由来的首饰,在段斐说出来的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却只浮现出那一条。
那一条段叙一直很在意的手链。
夜晚戴在手上,灿灿如流光。
她骤然起身,靠在她肩膀的叶从容顺势滑到段斐大腿上。
“我回家一趟。”
她要找到那条手链,让段斐亲眼确认。
舒澄动作飞快的套上外衣和围巾,到门口穿好鞋。
叶从容:“大半夜,外面下着雪呢,你回家干嘛?”
回应她的是一声关门声。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宜宁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