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叙微扬的眼尾瞥向舒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扣,发出低低的咚咚声,他在观察她的反应。
窗外的小区绿化带被风刮出沙乱的声音。
他嫌吵,直接把车窗关上。
密闭的车厢完整地隔绝掉外界的声音,让这寸余之地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舒澄认真道:“这件事是因我而起,就算我要走也是将它解决好后再走,而且,我现在还没有离职的想法。”
“我老板么,动不动在群里发红包,也不强制员工打卡。”舒澄用手戳他扶手箱上的软垫,看到里面躺着的银色打火机,顺手捡起来玩,“这么大方的老板,真要我走,还挺舍不得的呢。”
某句取悦到男人的耳朵,他挑了下眉。
说到这,舒澄感慨一句,“真没想到我现在居然在给你打工。”
“给我打工怎么了?”
“就,有点奇怪啊。”
“那怎么才能不奇怪?”
舒澄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段叙这个问题。
她转到正事上,“今晚跟研究所公布发布会日期吧。”
“想好了?”
“嗯。”舒澄胳膊拄在扶手箱上,肩膀前倾,“我有一个好主意,不需要你和研究所花钱公关,一切只等发布会当天。”
女孩睫毛很翘,在眼尾拉出一片三角形的阴影。
她的长发柔柔地披散在肩膀两侧,似从月光里倾泻而来,上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一缕卷翘的,还碰到了他的右手。
发丝轻柔地勾着他的手背,有点痒。
段叙忍住想要把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握在手里的想法,“什么主意?”
“嗯,现在还不能跟你说。”舒澄问,“你相信我吗?”
段叙淡淡一笑,“想做什么,随你。”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几秒钟后,电话接通。
他对电话另一边交待了今晚公布发布会的具体时间。
挂断电话,段叙按灭手机。
整个操作全程没有一分钟。
舒澄愣住,“你都不再问问我吗?”
段叙不以为意,“说了随你,就是随你。”
“万一我要是在发布会上大作大闹嚎啕大哭呢?”
男人骨节撑在太阳穴的位置,挑眉,“那我在旁边给你递纸巾?”
他说得随意又轻松,让舒澄相信,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不管发布会那天她是出口惊人还是撒泼打滚,他估计都会像现在这样噙着无所谓的浅笑,在旁边看着。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递纸巾擦掉鼻子附近的鼻涕。
这样精短的一句话,竟然让她感受到无限的安全感。
…
官方在《现在这个社会,害死过人的心理医生也能披皮回归了吗?》文章发酵正盛之际,公布了意享x宜宁研究所的发布会时间。
这样的公布,无疑是顶风而上。
偏意享和研究所各自的官号除了转发这一条公示外,再没做出任何解释,更为几天后的发布会披上一层迷雾。
沉寂了两天的意享群,也在这条公布发出后有了点生气。
汤圆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自己等这条通知等了好久,就不该怕他丫的,那群孙子就是眼红看不得别人好,越是这样越要照常开发布会!
齐琢成也觉得这个举动很爷们,不过还保留理性地在群里艾特段叙,问他是不是准备了什么大招。
草莓emoji:【暂时未知。】
舒澄一直关注这群里的动态,所以眼睁睁看到群内安静了足足三分钟,齐琢成才第一个打破沉默,发了一个大拇指的表情包。
汤圆问需不需要开紧急会议啊,几个人凑在一起脑暴一下想想怎么办。
草莓emoji:【明天我有事情,出国一趟。】
这句话无疑又在群内投下一个炸弹。
齐琢成破防,【不是老段,这么要紧的时候你要出国?留下我们几个看家吗?】
群内的记录就停在这。
第二天,段叙果然走了。
有人跟齐琢成打探他的去向,都被齐琢成含糊过去了。
后来被问烦了,他索性道,“放心吧,他总不会抛下咱们跑了的,就算跑,这一层的设备卖一卖也够大家回高老庄了。”
他这个态度,明显知道。
应该是段叙不让他说的。
问了几次,渐渐也就没人问了。
除了段叙突然出国外,还有一件事出乎舒澄意料。
就是公司里的人对她的态度,跟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都没有人凑过来问她任何有关文章里的细节。
舒澄感受到大家闭口不提中的心照不宣。
心里很暖。
…
发布会当天,宜宁当地电视台、业内研究机构、权威心理医生基本都出现在现场。
这注定是一场瞩目的战役。
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两个小时,段叙还没出现。
他是主讲人,如果他不在,就是齐琢成上台,这是一早安排好的。
齐琢成已经换上正装,西装熨烫整齐,站在候场区紧张的一直深呼吸,有汗珠从他鬓角滑过,被方方用纸巾擦掉。
舒澄安慰他,“就当是一次很平常的提案就好了。”
齐琢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看台下那些人拿着的不是摄影机,也不是话筒,而是想要突突死咱们的机关大炮,我真担心某句话说错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
“段叙回你消息了吗?”
“还没,今天一直没联系到。”
舒澄发给他的信息他也没回。
她看了一眼手机,还剩一个半小时。
齐琢成反过来安慰舒澄,“一会儿你上台的时候,他们的提问肯定更犀利,老段说了,如果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直接无视,不用担心得罪媒体。”
度秒如年。
台下预留出的位置已经基本坐满,只剩下零星几把椅子空着。黑压压的摄像机、收音器在台前挤了一排。
离发布会开始还有最后三十分钟。
主持人已经走上讲台热场。
就在这时,方方从会场大门跑进来,绕着周边的小路,猫腰停在舒澄身边,“舒舒,老大到了!”
她声音压得低,舒澄和齐琢成都听清了。
后者一身紧张之气顿时松懈,他长出一口气,双腿后知后觉开始打晃,跟客户提案和在决定‘万物有灵’生死局的发布会上发言,那压力程度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齐琢成差点原地下跪,扶着两人高的黑色音响,打着抖说:“还好……还好来了,快老大在哪,我要去见他。”
方方:“老大只叫舒舒一个人。”
齐琢成:“……”
还有不到半小时开场,舒澄跟方方到会场外的休息室。
方方:“我去看一下候场,老大只叫你一个人,舒舒你直接进去就好。”
方方走后,舒澄敲响休息室的门。
“进。”这是消失在她生活里近一周的声音。
推门。
一进门,舒澄就段叙正在往身上套西装外套,他脚边还站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箱把手上贴着托运条。
护照等证件七零八落地躺在他身边的桌子上。
看起来像一下飞机就赶了过来。
“方方说你找我。”
段叙整理着衬衫领子,他很少穿这种板正的白衬衫,不太习惯领口处的拘束,将领子抚平后,他随手解开最上面两颗扣子,“手机没电了。”
似在解释为什么没有回她的消息。
又或者在解释为什么让方方传达,而不是他亲自找她。
说完话,他蹲到行李箱旁边,打开。
20寸的箱内,几个黑色收纳袋整齐地摆在里面,一点都不凌乱。
除了收纳袋外,箱子里还有一个盒子。
段叙把盒子拿出来,看了一眼手表,“还来得及。”
舒澄愣住,双手接过,“……这是什么?”
他给自己带的出差特产?
“你自己看吧。”段叙合上行李箱,顺手从桌子上拎起一瓶水,仰头灌了几口,动作比较凶,有水珠从他喉结上滚落,被他随手擦掉。
渴得不轻。
他手里那瓶水,舒澄认得,那是德国超市里最常见的牌子。在机场候机室里也随处可见。
他从德国回来?
意识到这点,舒澄的心脏猛然被拽起,她有点能猜到盒子里是跟谁有关的东西。
滴滴答答流逝的时间提醒她没时间纠结犹豫。
她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幅彩铅画。
笔触、色彩搭配,她曾在德国看到过一模一样的。
这幅画出自Elias之手。
不知是否是时间久了的缘故,彩铅画的色彩像蒙上一层淡黄,可舒澄还是认出来,这画的是德国MORIO研究所。
里面的白色楼体、六边形的窗户,都是她在研究所那一年看过无数次的。
画面里,六边形的窗开着,里面坐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一台仪器前拿着文件夹记录。
那是一个女人。
舒澄抬起眼,有些无措地看着段叙。
段叙:“画的是你。”
“……你从哪里拿到的?”
“Elias朋友那里。”
朋友?
Elias因患有重度抑郁症,早早就休学了,在学校里跟同学压根不熟,小时候的朋友也都在他病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断了联系,舒澄介入时,他那些朋友已经跟他断联至少五年了。
段叙又是怎么找到的这个所谓的朋友?
“你翻到背面看看。”
舒澄将画翻到背面,白色粗粝的画纸上,被人用彩铅写了字。
在德国研究所那一年,她的德语进步飞速,所以这几行用词不算深奥的话,她能读懂意思。
是写给她的。
「舒。
如果最后你能看到我留下的这幅画、这几行字,那一定是我跟你完成了一次浪漫的邂逅。
真幸运,最后这段时间有你陪我。我死了你会哭吗?希望你不要哭,因为你带给我最后的希望和快乐,没有你,我撑不了这么久。
但太累了。
原谅我,我还是选择离开。
请别为我伤心,死亡对我来说是解脱,下辈子再体会你说的那种生活吧,躺在草地晒太阳,让蝴蝶停在手心。
我闻不出来的花香,也感受不到温暖的阳光。
或许我可以最后再看看阳光照在河面的样子。
剩下的,以后你替我吧。」
“Elisa在自杀前一个星期将这幅画寄给了他小时候的朋友,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舒澄双手颤抖,她忍住没让眼泪落在手里这张纸上。
“这代表,不管你那天有没有忘记过他的话,第二天,他都会选择自杀的,这是他一星期前就决定好的。”
泪水滚落。
那行你替我吧,在舒澄的视野内越来越模糊,她伸手擦掉,却像碰到了什么开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段叙轻声道,“这幅画,我给Elisa父母看过了,他们让我向你表达歉意,同时谢谢你在那年对Elisa的帮助。”
舒澄崩溃出声。
这么多年,她都在做同一个噩梦,那就是永远跑不到Elisa身边,眼睁睁看着他跳入河内,然后任由那双怨恨的蓝色眼睛在梦里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从未跑出这个梦魇。
也从没跑出那条河边。
她在反反复复的挣扎中看着那双眼睛沉沦,饱载恨意。
根据监控显示,Elisa在河边站了很久才一跃而下,研究所、Elisa的父母全都怀疑是Elisa约见了她,而她的心因性失忆症导致她忘记了约定,让那个本就患有重度抑郁症的少年彻底丧失对活下去的追求。
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现在,这封可以称作是Elisa遗言的画,这样出现在她手里。由段叙跨越大洋带来,上面写着。
他记得自己给他讲过的,健康人的世界。
那里的蝴蝶是会煽动翅膀的,花朵是带着香味的,阳光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所以,不是她害死了他。
只是他累了,想提前休息。
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痛苦,此刻因这幅迟到而来的画决堤,舒澄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地上埋头大哭。
女孩声音凄怆极了,像是要挖空身体里所有的委屈。
段叙蹲在她身边,轻轻拍她的肩膀。
“都过去了。”
舒澄哭了一会儿,平复心情,怀里的画被她抱得有点皱,她擦掉脸上的泪水,眼前还是朦胧的。
你是怎么找到Elisa朋友的?
又是怎么见到他的父母?
当年Elisa的父母因为Elisa任何遗言都没留下,对她忘掉Elisa生前最后一段对话耿耿于怀,怎么会让段叙带回这幅画?
太多问题想问了,舒澄看着段叙略显疲惫的脸,将画重新放在盒子里。
“你为什么,要去德国呢?”
“因为,”段叙用食指骨节蹭掉舒澄眼睑的一抹湿润,微凉的温度融进他的肌肤。
“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还有一句话,段叙没有说。
还因为,在Elisa那个年纪,他也喜欢上一个人。
所以他清楚,Elisa不可能因她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