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达尔在一步三回头中，神色复杂地离开了。在这个过程中，艾格一只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看得对方欲言又止。

但最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还是消失在了她的眼帘。

从进入莫桑德利之后，雨势就没有停下。昨天就被洪水浸没一半的山峦，到了现在，更是只剩下了一小撮嫩绿的帽子。

冷气不断攀升，雾气也逐渐吞噬着一切。

假如再过去一周，这里的雨势还是没办法控制的话。毫无疑问，这里不会再有其他活物。

艾格甩了甩冻得有些僵硬的四肢，回过头时，她的视线就与‘约翰’撞了个正着。

“说起来，小姐还没做自我介绍？”

他眼尾弯弯，声音听起来像只轻快的小鸟：“明明我和哥哥都说了姓名，但两位都没说，也太狡猾了吧？”

这位银发蓝眸的青年，眉眼间与之前那位希尔斯小少爷有四五分相似。

不过不一样的是，虽然看起来年岁要比威廉大上几岁，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小虎牙，让他看起来精神状态要开朗许多，看起来更加阳光无害。

“啊，是的。”

艾格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我叫斯洛梅。”

“那这位先生？”

注意到约翰逊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时，伊尔森特平静地开口：“梅洛斯。”

“……”

这两个听起来从头到尾和从尾到头的名字，要是他相信是这两人真名的话，才要怀疑自己的智商。

这种连借口都懒得想，明明白白地敷衍他的做法，让约翰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么不知死活的人了。

约翰逊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你们的名字很像啊？”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就见那位红褐色长发的少女眼里闪着亮光：“第一次见到他到时候，我就觉得自己遇到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行，在这么和他们进行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他的智商也要跟着下降了。

约翰逊揉了揉眉心，正准备开口，一直没有出声的杰洛克冷笑了一声。

能在这种特殊时期，主动出现在莫桑德利的人，就算不是勇者一行，他们的性命也不能久留。

“两位，既然我们要继续之后的旅程，就把一切摊开来说吧。”

他的眼眸阴沉沉地扫向艾格和伊尔森特：“你们不是来找人的吧？”

这话问出，气氛也骤然紧张。

“你说得对。”

艾格收敛起嘴角的笑容，抬起眼：“其实，我们是来找翼海蛇的。”

直接承认吗？

约翰逊和杰洛克神色严肃了起来。

就在这时，像是听到他们心声一样，对方给出了更进一步的解释说明。

“这次我们也只打算近距离观察翼海蛇，假如它的实力太过强大，我们也只能离开。”

杰洛克充满怀疑地盯着艾格的双眼：“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来呢？”

“要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的友人还活着。”

少女苦笑了一声：“就只有我能认出他了。”

“……”

她的表情没有破绽，难以分辨是真话还是假话。

约翰逊摸了摸下巴，望向默不作声的黑发青年。

“那你呢？为什么愿意帮助她？”

他笑眯眯地凑近了对方：“这是可能会丢掉性命的任务吧？”

比起这位说谎和呼吸一样简单的少女，这位神秘的黑发男人，看起来更容易透露线索……

伊尔森特面无表情地开口：“她给的太多了。”

约翰逊：“……”

如果是那位封印魔龙的魔法师，真的说的出口这种话吗？

出其不意的回答让约翰逊陷入了混乱。

然而，没等他理清楚思路，就听到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

“说了这么多我和梅洛斯的事情，两位先生也该讲讲你们自己吧？”

少女拍了拍脸，笑意盈盈地看向他们：“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位先生过来其实也不是为了找人的吧？”

这种问法……是被发现了？

约翰逊和杰洛克两人都不由得沉下脸来。

为了天衣无缝，这次他们完全按照庄园里的农户常穿的衣服置办的一身短衫长裤，他们的伪装应该毫无纰漏才对。

还是说，这只是单纯的试探？

“虽然你们不愿意承认，但你们气质不凡，一定是黄金级以上的冒险者。”

“……”

杰洛克率先回过神：“不……”

但他的话尚未出口，就被打断。

少女的眼里扑闪着希望的光芒：“所以，你们肯定是为了拯救世人，才来到这里的吧？”

“虽然我们原本打算，如果实力不敌就离开……但现在不一样。”

绿油油的头盔随着她兴奋的声音，在绵绵阴雨中，极富生命力地摇摆着。

“只要有两位在的话，一定可以打败那只翼海蛇的！”

……？

假如真的是打败魔龙的勇者，会说出这样冲击性极强的提案吗？

说到底，对方是真的没看出来他们是对立的两方，还是在伪装？

杰洛克头脑胀痛，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那只怪物的实力可以匹敌灭世的魔龙，不做任何计划的对战无异于送死！”

“这样啊……”

对方的声音弱了下来，充满着遗憾、受伤。

空气安静了下来。

约翰逊终于找着机会插入了对话：“不好意思，我哥哥只是平常比较严格，并没有针对小姐的意思……”

“没事的……”

对方缓缓地叹出了一口气：“我想通了。”

想……通…等等，想通什么？

理智刚刚回笼的杰洛克心口一跳，生出不好的预感。

“要是连两位先生也打不过翼海蛇，那我们也绝无机会了，感谢两位的相助。”

少女面色沉重地紧皱着眉头，像是看开了什么，毫不留恋地转过方向，朝着绑在树边的飞行坐骑走去。

约翰逊上前一步，勉强拦住了她的步伐：“等一下，斯洛梅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

对方比他们的表情更加疑惑：“当然是回家啊。”

见约翰逊和杰洛克都一脸震惊，艾格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慈爱地看着他们：“既然连杰克先生和约翰先生都敌不过那只翼海蛇，那带着我这样的累赘，梅洛斯当然更不可能做得到了。”

“……”

“连试都没试过就要走吗？”

杰洛克咬着牙，强忍着荒谬的感受，勉强扬起一丝和善的笑容：“……要不要再考虑下？”

他们的任务，是打败勇者艾格·切尔西。不论是他们亲手打倒，又或是由那只魔兽打倒，都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让她永远消失在亚尔蓝的土地上。

既然是勇者，就应该具备正义感、强大的实力、勇敢的内心。

很遗憾，眼前这个少女看起来不具备任何一项的品质。

但杰洛克隐隐有种直觉，这种直觉在无数次的战斗中，曾经帮助他逃离险境。

因此，即便约翰逊完全不理解他的做法，他也要对这位少女保持最大限度的戒备。

然而对方的伪装实在太过完美，他已经完全陷入了对方的节奏，只觉得这位胆小怕事的女人太过令人烦躁。

冷静下来。

只有保持清醒的大脑，才能看透他们的本质。

“刚刚只是在试探你们的诚心。”

杰洛克生硬地扭转了话头：“那只魔兽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两位真心想找翼海蛇的话，我们兄弟可以帮忙带路。”

假如对方真的是勇者的话，一定是希望尽快找到那只怪物的踪迹……

“我认真想过了，杰克先生的话真的很有道理……之前是我太过冲动了，像我这样弱小的人，来这里也只能拖后腿。”

少女坐在飞魔鸟上，表情郁郁寡欢：“既然如此，我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离开这里，在神明面前衷心地祷告，祈求受灾的居民能够脱离险境。”

给我提起精神面对危险啊！

如果就这样放弃的话，算什么勇者！

祷告有什么用？那种神……

杰洛克额头的青筋，随着每句话落下，都剧烈地跳动了下。

“别开玩笑了！你这样的……”

他的声音突然消失。

银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即将被戳破的暴怒，一瞬间消失无踪。

仿佛火山即将喷发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当杰洛克再次抬头的时候，他的表情忽然平和了下来。

这种变化，让约翰逊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的违和感，杰洛克就已经踏出了一步，优雅地弯腰行礼。

“我是说，像你这样柔弱可怜的淑女，能有勇气来到这样的险境，就足以令人钦佩。”

杰洛克深深地朝艾格看了一眼：“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是和你一样，竭尽所能拯救莫桑德利。”

约翰逊：？

拯救莫桑德利？杰洛克？

他的大哥是气到脑袋坏掉了？

如果不是他亲眼见到杰洛克没有遭受任何魔法攻击，约翰逊都要怀疑对方是遭受了精神控制。

不止是约翰逊陷入了混乱，艾格和伊尔森特也一脸茫然。

艾格坐在飞魔鸟身上，目光隐晦地平移到了系统面板上的称号。

某种意义上【热心的外乡人】似乎对希尔斯家族特攻。

对于对方的中招，艾格表示深表遗憾，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真的吗？”

她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两位好心人真的愿意前去打败翼海蛇？”

这种赶鸭子上架的道德绑架，约翰逊当然表示出了坚决的拒绝。

“不，再怎么说这种事也……”做不到吧？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听到杰洛克满口应下：“是的，能为你满足内心的愿望，将是我的荣幸。”

“……？”

坏了，被偷家了。

一直到朝着风圈前进的时候，约翰逊都一脸绝望地跟着杰洛克身后。

山峦，无尽的山峦。

要前往暴风眼的方法，只能是依靠飞行魔法和飞行坐骑。

不断向上蔓延的洪水残噬着大地，吞没着残存的生机。

在这片摇摇欲坠的风雨中，依靠飞行魔法也不能长期停滞在空中，只能沿途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

终于，在距离暴风眼最近的五十米处，所有人都短暂地在唯一一处高耸的山峰上停歇。

“你先在这里休息片刻。”

杰洛克用魔法烘干了刚刚被雨水淋湿的短衫，朝着艾格露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外面对于你来说太危险了，等我的消息。”

“走吧，约翰。”

约翰逊：“……”

对于杰洛克的发言，他的表情已经一片麻木。

“杰克，你真的打算去找那只翼海蛇？”

为了作出最后的挣扎，他眼神里传递出强烈的求生欲，然而那双冷漠的蓝眼睛只是平静无波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没救了，他的大哥已经成为了一个陷入爱情的男人。

找机会先逃跑吧。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约翰逊直至到达高空时，也时满脑子想着怎么避开杰洛克，离开暴风眼。

被恋爱脑侵蚀的大哥已经没救了，晚一点告诉家族，杰洛克意外死在莫桑德利了吧……

就在进入风圈没几秒。

约翰逊忽然听到杰洛克语气阴狠地开口：“那个女人有问题。”

对方的表情逐渐从陷入爱情的男人，变成了冷酷无情的男人。

约翰逊：……

不，我觉得你比较有问题。

出于血脉压制，约翰逊没敢把实话说出来。

他的这位大哥，在王都的时候，就是个有强烈贵族自尊心的男人。

不论是学科成绩，还是学院组织的大小活动，不拿上第一，他就会大晚上跑到学校的后山加训。

能让这样的杰洛克，毫无知觉地陷入精神控制，还不留任何痕迹根本是毫无可能的事情。

带着这样的想法，约翰逊试探地开了口：“那我们一会儿是……”

“找机会把两人分开。”

杰洛克锁紧眉头，不断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招，但无论怎么去探知，自己的记忆都没有任何被强行扭曲的魔法残留，可那种被欣喜和爱慕冲昏思绪的感觉实在太过古怪。

为了不留后患，也必须将两人都永远地留在这里。

那个女人很危险，他暂时不能靠近对方……

他下了命令：“先对付那个男人。”

不同以往，他这么开口之后，并没有马上迎来约翰逊的附和。

杰洛克侧过头时，就见约翰逊以一种涣散的目光看着他。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这就是吃醋了吧，大哥？”

约翰逊死气沉沉地摆了摆手：“不能因为个人情感，就对一个毫不相关的男人下死手啊。”

“……”

——

到了日出的时候，被阴云遮蔽的莫桑德利，总算透出少许微弱的光芒。

一地的木头，和刚被剖开的野兔。

虽然没有碗筷，但少女整齐地将一批削好的木签放在干净的防水布上，已经摆出了要下厨的架势。

在风暴眼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就决定先回来的约翰逊和杰洛克，才刚刚踩到地面上，就看到正准备生火做饭的艾格。

“两位先生，要不要一起用餐？梅洛斯打了一只野兔。”

远远地见他们过来，艾格朝他们招了招手：“快到饭点了，吃口热的吧？”

她并没有过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反而看起来心情不错地在准备着食材。

“不必，我们自带了干粮。”

约翰逊和杰洛克都果断地拒绝了。

从小的教育，就让他们清楚的明白，不能随意接触其他人提供的食物。

然而，等到火光燃起。

一切又变得不同寻常。

少女手起刀落，将一片片兔肉切得厚薄均匀，与不知名的调料充分搅匀后。

她熟稔地将兔肉在木签上串好。

那堆点燃的柴火，在阴雨天内散出浓浓的烟雾，但神奇的是，烟雾的气味却并不难闻，甚至带着些许不知名的香气。

兔肉的油脂在火舌的舔舐下，滴落了少许的油滴，让火苗发出了滋啦滋啦的声响。

香气，肉类的香气，不同寻常的香气。

约翰逊和杰洛克正啃着面包，然而隔着雨帘，也仍然能闻到空气中这股混杂着木质芳香和食物的香气。

为了不惹人怀疑，他们带的面包也都是下等人常吃的，口感又硬，还颗粒粗糙的黑面包。

原本就空空荡荡的肚子，在闻到这股诱人的肉香后，传来了更加饥饿的叫声。

没过多久，兔肉表面就呈现出诱人的烟熏色。

艾格在用刀切开一个口子，确认肉质都呈现出均匀的粉红色后，就拿起一串肉串递给了身旁的伊尔森特。

等到第一口兔肉入口，嫩滑的肉质与浓郁香气在舌尖滚烫地回味着，艾格不由得幸福地眯起眼，就看到远处两个银发青年，盯着她手里的肉串，露出了饿狼一般的眼神。

“你们一起吃吗？”

艾格再次发出了邀约，这次他们脸上的动摇变得更加明显。

太香了。

而且她身旁的男人也吃了，熏烤的整个过程都在他们眼皮底下做的……

不不不，不能因此放松警惕……

约翰逊感觉困倦慢慢爬上了他的脑袋，意识也越来越远。转头时，他视线落在和他一样逐渐阖上双眼的杰洛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在一时陷入黑暗时，他最后一个想法是——

糟糕，中招了。

“有警惕心，但只有一点点。”

艾格站起身，笑眯眯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虽然记得不要吃陌生人递的东西，但是不记得和陌生人在一起，也不能呼吸。”

真正的毒，不在肉串，而是那群木头燃烧时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