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那条小径旁的银杏树终于被一遍又一遍的秋风染成了金黄色。

程瑜每次载着俞呈经过，都不免心生欢喜。

他又捡了好些叶子回家，打算小长假回外婆家时，拉上小姨一块，做书签和叶子画。

俞呈说他那里还有书签，程瑜是不相信的，非鼓动着俞呈回家找了一趟，想借机进俞呈卧室，看看能不能找着俞呈那天拿的药。

俞呈的背包里没有，程瑜这些日子死死盯着，都没有找到，以他对俞呈的了解，俞呈多半是把东西藏房间的某个角落。

但程瑜没找到这样的机会，俞呈只把他带到书房里，从书架子上拿下来一只方形的盒子。

把盒子一打开，这叶子书签就满满当当溢了出来。

“我好像就这些书签没丢过。”俞呈有些小小的得意。

程瑜轻轻拈了一片在手里：“我好像就爱把这些书签弄丢。”

他试图把话题挪到俞呈的房间，但俞呈找到了书签就要下楼，他说：“你作业还没写完呢。”

晚上俞呈着急早睡，总是要督促程瑜写作业。

但也正如程瑜了解俞呈那般，俞呈也很了解他，所以俞呈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很难露出马脚，程瑜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以及忍耐。

“你别老盯着我看，我真的没有走神。”

程瑜丢下笔，把最后一道题做完，他才出声抱怨，天知道他有多努力才集中了注意力，没被俞呈那仿佛研究压轴题的目光，烧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知道你没走神。”俞呈憋着点儿坏笑，“我在数你眼睫毛，两边数量不一样呢。”

程瑜追问他数量是多少，他又不说话了。

“这是秘密。”俞呈故弄玄虚。

程瑜觉得自己有必要对着镜子数一遍自己睫毛，但他没这个耐心，他数了俞呈睫毛好几次，都没数出个所以然。

*

那是午睡睡醒时候的事情。

这些日子，程瑜总能提早十来分钟睡醒，但又怕弄出点儿动静扰枕边人清梦，他屏住呼吸数俞呈睫毛打发时间，数来数去心容易乱，程瑜只能暂停，目不转睛地盯着俞呈的睡颜看一会儿，把那阵子心乱压下去，以免又蹦出来一大捧桃花。

程瑜在心理书上看到说，这是一种脱敏疗法，看俞呈的脸容易心动，他就多看几眼，看习惯看麻木就心如止水了。

不过很奇怪的是，以前程瑜看俞呈的脸，心跳都很正常，可能是这会儿他跟俞呈分别太久，还有点新鲜感。

朋友之间也得处出一些新鲜感，方能够长久地维持友情，这是程女士和陈先生的过日子哲学。

这样想着，程瑜又一次数睫毛失败，他还没来得及失落地叹气，俞呈密密的眼帘“刷”地一下扫开了，把程瑜吓得心头一咯噔，下意识躲避时从床上翻滚了下去──还是翻了好几下都没停止，他摔了个倒栽葱，直接在地上翻了个滚，那心跳叮叮咚咚，像是某人在里头敲门，门敲没敲开程瑜还迷糊着，不过怀里切切实实又变出来一捧花。

俞呈默认这花儿是给他的，他趴在床头往下看着程瑜，好一阵傻乐：“我还以为你的超能力消失了呢。”

程瑜心想被吓出来的心跳，也能变出花儿吗，面上波澜不惊：“你喜欢就送你了。”

也难怪俞呈会默认，因为程瑜只要开口，总会把花儿先递给他。

*

小长假前的某个行课日下了一整天的雨。

路边的银杏叶被打湿了许多，蔫蔫地贴在柏油的路面。

程瑜骑车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速度愈发地慢了下来。

他穿着小黄鸭的雨衣，俞呈也穿着小黄鸭的雨衣，好巧不巧，这雨衣买一送一，程女士那么勤俭持家的人，自然不会放过市场任何折扣。

因为下雨，雨声淅沥如静心的白噪音，这一天他们俩的午睡罕见地没被闹钟吵醒，雨天睡觉太舒服了，何况他们还是睡眠不足的高中生。

从中午十二点四十开始睡，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午后第一堂课都开始了，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爸妈都去上班了，闹钟响过两遍也没再响，俩人睁开眼，看见对方都还在睡，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再睡了半个小时。

直到下午四点，他俩才慢悠悠地收拾好出门，路上还商量着再骑慢一些，捱过下午第二堂课，再进教室门。

偶尔犯一下懒，也无损程瑜好学生的形象。

对此，班主任老杜有话要说：“你们俩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也不是对你们迟到斤斤计较，但麻烦你们，下次迟到进校门的时候躲着副校长一点，怎么就被他抓了个现行呢？”

好嘛好嘛，老班的底线也是非常的灵活自由。

他会抓班上学生进网吧，也会管学生抽烟喝酒烫头，但不怎么管学生在他眼皮子底下谈恋爱，更不会管迟到早退这样的小事情。

总结一句话就是，他不管不触碰原则的小事，但这事儿闹到他面前，你也得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合理就放过，不合理就罚写检讨；至于那些触碰到原则的不小的事情，他会亲自上手督促学生改进。

至于程瑜和俞呈的解释，无外乎下雨天睡觉太舒服，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他们很诚实，而这个解释似乎也不怎么合理。

但老班却强行觉得它很合理，老班是教语文的，对“下雨天”这种意象总会过度解读，他说你们这理由好，讲得很有诗意，挥挥手就把他俩打发走了，没管他们被副校长抓了个现行。

老班是一个奇怪又厉害的人，程瑜和俞呈就这点达成了共识。

*

小长假前一天，兴城一中的高一高二提前放半天假，程瑜和俞呈吃过午饭，就收拾东西骑车回外婆家。

爸妈都有工作扫尾，得小长假的第一天才能去外婆家汇合。

去外婆家得骑半个小时的车，载人的话速度更慢，得四五十分钟才能到。

程瑜怕俞呈坐车后座不舒服，提议他骑一段路，俞呈骑一段路，俞呈照例偷懒打推辞，而后屁股被出县城后不大平整的柏油路颠麻了，不得已和程瑜换了位置。

但程瑜也没坐车后座，他用跑的，更在俞呈慢悠悠的自行车后两步。

他跑步厉害，其实一路跑回外婆家都没啥事儿，但有自行车更方便，就骑自行车，他那么顺其自然的一人。

到村里的水泥路上，俞呈彻底骑不动了，他体力和耐力还是有待提高，程瑜便扶着车，让俞呈扶着他往前走。

直走，路过荷叶败落的水塘，路过正待收割的稻田，转弯，看到外婆家门口的百年桃树，桃树零星的叶子在风里晃。

小姨在树下等他俩，远远地喊，外婆打了新米，正在磨粉给他们做甜米糕。

这两年，村里的农业也步入现代化，稻子不用人力收割，直接雇人开大型收割机来，没两天就把稻米收割干净，而后赶在好天气时晾晒。

程瑜年纪小那会儿，到稻谷丰收的时候，还跟着爸妈来村里收过稻子，作为他发小的俞呈对此很羡慕，于是在程瑜参加稻谷收割的第二年，俞呈也加入了。

两个豆丁大的小孩哪里懂什么收稻子，大人们就只给他们象征性地安排了点儿背稻子的活动，即是把割好的稻子装袋，背回离田垄不过几百米的外婆家院坝。

更多的时候他俩是气氛组，蹲田边给爸妈和小姨加油助威的。

程女士、陈先生以及小程女士，在平均年龄而十八岁往上走时，仍然不忘竞技比赛的精神，总要在一年一度的田野里一决胜负。

小程女士在此时体现出了年轻两岁的优势，好几年收割大赛的魁首就是成天舞文弄墨的她，她每到这个季节都会写一些赞美田野赞美丰收的散文和诗歌，每一年投不同地方的文学杂志赚稿费。

她为此分外自得，程瑜要在这时候捧她两句，那么程瑜和俞呈将会获得大量零食投喂。

如今虽没有了割稻比赛，程瑜依旧还是能捧小姨两句的，例如夸她新作质量又上一个台阶。

小程女士的这篇新作，原是喊程女士第一个鉴赏的，但那天恰好遇上了事儿，被耽误了一下，后来小程女士把作品直接发到了程女士手机，程瑜、俞呈还有陈先生，一起听程女士一人分饰多角，声情并茂地演绎了这万字奇幻小说的故事大致走向。

程瑜语文最多考个一百分，但他也能听出这故事中的百转千回，而小程女士则愤愤不平，硬要程女士小长假过来，在她面前再演一遍。

程瑜很能理解为啥小程女士喜欢给程女士分享作品，这情绪价值直接拉满，是程瑜说多少句好听话都换不来的。

*

外婆擅长用米做各种花样的美食，她一辈子种了很多品类的农作物，最喜欢的还是稻子，她常挂在嘴边说，稻谷养人，养活了不少人，也积攒下了不少功德。

她会蒸出热腾腾的柴火饭，也能团出清甜可口的米糕，用米熬粥，用米酿酒……没有什么是能难到她的，也没有什么是能难到米的。

现在的外婆家，是一栋三层小楼，门前有院坝，屋后有果园，家门几百米外有稻田和菜田，这是外婆一点点攒起来的。

外公在时，她和外公一起攒，外公走后，她就拉扯着两个女儿慢慢攒。

程瑜出生那年，外婆的果园也开辟好了，这是外婆家最后一块版图，外婆在果园种了一棵石榴树，因为听程女士说，程瑜出生那会儿，石榴花开得鲜艳热闹。

外婆喜欢热闹，她现在理应是安享晚年的年纪，但就是闲不住，打理完她的稻田菜田，打扫完房前屋后，再去瞅一瞅自家果园，过程中穿插着和老邻居小女儿的对话，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地过去。

她身体好得很，耳聪目明、四肢有力，程瑜觉得他们一家都有遗传到外婆的健康，连带着陈先生这上门女婿也沾了点儿光。

所以外婆说，喝了她用新米煮出来的米汤，吃了她用新米做出来的米糕，所有人都会平安健康，这一点程瑜深信不疑。

他和俞呈一路赶过来口渴，比赛似的各自喝了三大碗米汤，外婆招呼他们说，别光顾着喝汤汤水水，吃些新摘的石榴。

那是程瑜的那棵树上结的，外婆分石榴，给他和俞呈一人一半。

小姨捧着一整个，嘎吱嘎吱地边吃边笑他们，都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怎么还跟小朋友一样幼稚。

俞呈来外婆家之前，还稍稍有些担心，他没说出口，程瑜也猜到了七八分，俞呈担心外婆和小姨对他生疏了，他那么敏感的人，一点点生疏他都能觉察到。

但程瑜也没提前跟外婆小姨打招呼，只说这次小长假，俞呈也一块过来。

事实上，外婆和小姨才不会对俞呈生疏呢，外婆会平均分给他俩不好分的石榴，而小姨的调侃人人都有份。

所以俞呈，你为什么还是看起来不太开心？

继续继续～

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