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桐斜靠在座椅上，瘦弱的身材几乎整个埋进去，一双死鱼眼带看带不看的，在秦越脸上打了几个转转。
秦越近来本就感觉不顺，几乎有种焦头烂额感，忙得许久没空去找萧路。
也不知卓道正如何处理夏泽，夏泽有没有将自己的行为说出去。
“出问题了？”秦越打破沉默。
“是啊。”姜桐脸上浮现出一丝令人不快的假笑。
他只是将嘴角往上拉扯到一定弧度，配合脸上的褶皱，组合成一个“微笑”。
秦越将厌烦塞进心里，不肯露在脸上。
眼前的这位王，比黎南鱼难搞几倍。说实话，他有时还是会想念黎南鱼的听话、好用……就是太张狂，死在自以为是上。
“我负责收集亡魂和钱财。”姜桐说道，“按理说是我这儿出了事，但我怎么想，都认为不该是我的事。”
“网约车系统停了，过去一个星期，成效不好？”
“刚开始效果不错。”
“说完，姜王，不要每句话都让我问你。”秦越说出的话不好听，脸上神情依然维持如沐春风。
他经常用温和好看的表情，配合难听的话。
“呵呵，今天……著名的萧首座，带领众多司机，分头守住将死的人。亡魂一个不落，全部带回了酆都。”
秦越怔住。
姜桐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你这么忙？府里今天多热闹，你一点不知道？”
秦越真的不知道，但也不愿直说，只说：“他知道哪些人要死……”
“也就是说，卓王必定参与了。精彩！生死簿都给萧首座看了。”姜桐用手指轻点座椅扶手。
“这算重大违规吧？”
秦越冷笑一声：“你想怎么办？”
姜桐双手一摊：“送上门的肉，不叨一口，说不过去。他们不是很喜欢向大帝告状吗？我们也去啊！”
“很好，然后向大帝解释为什么他会那么做，以及网约车系统是怎么停下来的。”
姜桐噎住。
秦越了解萧路，一下子便猜到他为什么这么做。
“萧路他就等着我们去告状呢，多省事，都不需要他亲自查证谁干的。我们自己就跳出去了。”
“卓道正向他透露生死簿，是重罪没错，可他们将亡魂一个不落地带回酆都，又有什么错？能受多大的惩罚？”
秦越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续道：“你我又该如何解释？”
狐眼上弯，语气中带着笑意：“难不成要说，因为网约车系统是自动的，无人管辖，所以我们联手将它暂停了？”
姜桐找不到反驳理由，嘿嘿笑了两声：“那就任由萧首座从我手里抢亡魂？”
“自然不能。”
“哦？”姜桐摆出饶有兴趣的表情，假笑着问，“那怎么办呢？”
“既然他们已经发现，生死簿上的亡魂暂时不能拿了，好在也没多少。”
“哈哈，秦王口气大，那叫做没多少？”
“你说，这人间……”秦越看向窗外，悠悠地说，“每天是死的人多，还是不该死的人多？”
“那自然是不该死……”姜桐紧急刹车，“你什么意思？”
“让那些吸血鬼们撒撒野吧。”秦越轻描淡写，“生死簿上的，就让给摆渡人好了。”
一贯冷静自持的姜桐倒吸一口凉气：“撒撒野？你知道他们每天能搞死多少个？”
“越多越好。”
姜桐一抖，额头上立即渗出一层汗珠。良久沉默后，方才开口：“孤注一掷啊，秦王。”
“言重了，”秦越露出一个妩媚的笑，眼里也满盈笑意，“提前锁定胜局而已。”
“距离六百年之期可还有一个多月。”姜桐的紧张溢于言表，完全没被秦越的笑容感染到。
“近千年的运作，处处留神小心，几十天算得了什么？”秦越收起笑容，“你别忘了，照眼下的势头，如果不让吸血鬼们动手的话，亡魂不够。”
“我们安安静静等到六百年期满不行吗？中心点一旦打开，哪里还会缺亡魂？”
秦越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姜王，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不用我再给你讲罢？其它五口不够强大，如何能吸引一个地表最强的中心点？”
姜桐露出几分不屑：“那是那是，尤其是木字入口还被封了。”
秦越咬咬牙，只得当作没听见。
木字入口位于云苍大学内，当时被萧路屠恶鬼时击开。秦越当即命令殷石前去将入口封掉。
“你老是装聋也不成啊，”姜桐叹口气，“我同意让西方那帮杂碎们去干，你就能保证，你的萧首座不会再把那帮吸血鬼们给撕了？”
他桀然一笑：“萧首座可是太会撕了，全方位的善战，无论是在殿堂，还是在战场。”
秦越不由自主的，眼中现出几分自豪。
“秦王！”姜桐险些说出“别犯花痴”几个字，“慕强什么的先放一放。我把话说在这儿，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妥当的解决方式，我可是不敢动手。”
“我宁愿等六百年之期。”
“我……”秦越低头不语，过了几秒，抬起头，“我让他走。”
*
萧路带着摆渡人们，连续两天，将生死簿上的亡魂全部带回酆都，无一遗漏。
人人有事做，个个得功德。
两天后，网约车系统莫名恢复正常。
之前崩得有多奇怪，现在恢复得就有多突兀。
更神奇的是，接到的单子比系统崩坏前多了许多。几乎不用抢，大家每天都能积满功德上限。
萧首座获得新称号：萧爸爸。
金主爸爸。
萧路心里明白，多半使坏的那位王，深有顾虑，毕竟还是怕东窗事发，暂时停止干坏事。
到了当天晚上，最奇怪的事发生了。
萧路坐在乌篷船里的床铺上，手里捧着手机。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手机，满脸不解。
刚才他的手机发出的提示音，辉煌宏大，不知道的还以为酆都大帝娶亲。
萧路垂着头，冷静如他，此时双手也不由得微微颤抖。
手机屏幕上，一排七彩缤纷的大字：
【你已攒够转世功德。】
【立即转世？】
【是/否】
四百六十九年的接单，无数个亡魂客户，无数件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无数个五星好评。
终于到头了！
手指挪向“是”，悬在上方，那个缤纷的“是”字正在召唤他。
夏泽的模样倏然浮现。
他与夏泽告别了吗？
这是场单方面的诀别。他会与夏泽告别吗？应该告别吗？
手指弯回掌心，牢牢握住。
萧路不确定他是否会找到夏泽，跟他说“再见”。他眼下只能确定，还不到他转世的时候。
他与卓道正、迟年结成的同盟，目的还没实现。
萧路点了【否】，手机屏幕跳回首页，他习惯性地查看功德余额，余额还在，闪着灿烂的金光。
他突然有些疑惑，他真的攒满了功德？
他有个习惯，每天看下功德余额。昨天看的时候，还差着一小截，今天怎么一下子积满？
正发着呆，余光瞥见手机首页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图标，仔细看是个环形的记事绳结。
萧路顺手点进去。
【你已攒够兑换功德。】
【是否兑换所有前世记忆？】
【是/否】
萧路微微挑起眉，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直以为攒满功德就是为了转世，怎么还有个兑换记忆的选项？
手指再次移向“是”，快要点下去的时候，停住。
萧路苦笑了下，他刚才想知道，究竟自己前世是否已与夏泽相识？
答案重要吗？
不重要。夏泽已安全离去，不会再回来。希望夏泽今后一切安好，陈旧的记忆就随风消逝吧。
乌篷船微微往下一沉，有人跳上船头。
萧路顺手回到主页，关闭手机屏幕。
秦越熟门熟路地弯下腰，钻进船舱，坐到他对面：“你消失很久了，知罪吗？你好忙？居然不来找我。”
“你来得好巧。”萧路探究地看着他。
秦越今天可谓盛装：纯白色官服，墨绿色腰封，衬得面如冠玉，狐眼水波荡漾，不笑自媚。
“你是不是太久没见我，已经忘了我是谁？”秦越语气哀怨，透出几分不轻不重的嗔怪。
“唔。”萧路懂了，“来给我送行？”
秦越是轮回王，萧路的名字目前怕是已经排在等待转世的名单上了。
秦越不答，环顾四周，笑起来：“你说你，几百年啊，就窝在这条船上，连使用的东西都没怎么变。”
“戴罪摆渡人，享受不了生活。”
“四百六十九年，”秦越叹道，“我记得你第一天来忘川……”
“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萧路淡淡答道。
秦越当即红了眼圈：“你记得？”
“唔。谢谢你几百年来，做我的朋友。”萧路伸出右手。
秦越低下头，也伸出右手，看似要握住，却在接触的一瞬间，用力一拉。
他将萧路的手拉至身前，贴在自己心脏部位，似笑非笑：“好兄弟，我一直将你放在这里。”
萧路顿感不适。
卓道正是他的兄弟，迟年也是。
勾肩搭背，搂搂抱抱，都不算什么，当然最正常的肢体接触是跟卓道正打架。
秦越给他的感觉一直不像兄弟，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萧路收回手，直到他用上了点力气，才能成功收回。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我要落在你手里了。”萧路为了缓解气氛，故意开玩笑，“下辈子打算给我怎么安排？天选打工人？还是德艺双馨？”
秦越勉强跟着他笑，摇摇头：“你喜欢什么，我成倍给你安排。”
“谢了啊，还是不坏规矩的好。”
“最最重要的是，我会一直记住你。”秦越直勾勾盯着萧路，仿佛想看进他的眸子里，“等你转世再回来，我还是在酆都等你。”
萧路避开他的眼神，点点头，表示他听见了。
“萧路，我的确是专程来送你的。”秦越的眼泪正在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
“我在这里，你确认转世吧。有我在，你一切放心。”
萧路有些意外，抬眸看着他：“你赶我走啊？”
“怎么？”
“我没打算现在就转世。”萧路勾起唇，笑了，“你就差给我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了。”
秦越笑不出来，惊愕地瞪着萧路……“你功德已满，不转世，要干嘛？”
“的确还有些事未了。”
“什么事？”
萧路含糊其辞：“一些杂事，总要做完了才安心。”
“难道你还跟……”
“什么？”萧路见他欲言又止，问道。
秦越咬了牙，低下头去，恨恨地说：“没什么。”
“我转世前，会跟你道别。”
“你还是尽快，我本以为你今天就会转。”
萧路又笑：“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你现在转世，我马上就能安排。再拖下去，不知要排多久的队。”
“那我就去先当个鬼差，跟张旭伦一样。”
这场谈话几乎可说是不欢而散，萧路直到秦越离开后，都不明白为什么秦越那么着急。
近五百年来，萧路头回不用挂念单子，接单系统24小时关闭。
忘川河上的司机们高高兴兴做了好几天业务，直到新的流言喧嚣尘上。
萧路对八卦不感兴趣，可现在不一样，他负责调查人间的线索。八卦往往是线索的沃土。
留神听了一两日，人间似乎很不太平，出了好些离奇死亡事件。
萧路打算去人间看看，到底有多离奇。
“大哥！”船舱外传来张旭伦的声音。
还没等到回答，他将脑袋探进船舱，咧嘴笑道：“就猜到你在。”
萧路向他一点头，进来说话。
张旭伦猫腰钻进来，一双眼睛快速向四周一扫……“夏泽呢？”
刚问完，看见萧路明摆着不会回答、而且特别冰冷的侧脸，张旭伦乖巧转变话题：“最近府里好热闹，说什么的都有。”
看来他是专门来跟自己八卦的，萧路倒是需要，顺手给他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说来听听。”
“大哥你现在是忘川萧爸爸了。”张旭伦笑嘻嘻，“可是能叫你大哥的还是只有我一个。”
“说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