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路轻轻吸口气：“别问了，夏泽。”

“多久？”夏泽执着追问。

“一两年罢。”

萧路听见背后传来“当啷”一声，夏泽打翻了他的专用水杯，瓷杯的把手脱离出去，杯身摔成两半。

“对不起。”夏泽喃喃。

萧路起身，捡起地上的残骸，拿一张纸包了，扔进垃圾桶。又打开藤条箱，拿出一个新的杯子，倒上水，放在夏泽面前的茶几上。

“萧路，”夏泽垂着头，“你知道对于活了一千年的人来说，一两年意味着什么吗？”

“一瞬。”

“哦……原来你懂。”夏泽抬眸，望着船外黑黢黢的河水，“几百年在这船上，每天接单子，的确无聊透顶。”

萧路不答。不用回答啊，他会一直感觉压抑，偶尔绝望。

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感受似乎有变化。

他不再有压抑，更没有绝望。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有点盼望。

盼望回到乌篷船上。

萧路的心脏扑通扑通，急速跳了两下。

是因为夏泽吗？

夏泽捧起水杯，浅浅啜饮一口……“你给我的水，总是有点甜。”

萧路勾唇，没错，夏泽喜甜。后来他总是亲自倒水给夏泽喝，每次都会加入一些桂花蜂蜜的甜味。

他突然想告诉夏泽，近来他似乎接单子也没以前那么积极了。

“既然只剩下一瞬……”夏泽展开笑容，眸子雾蒙蒙，笑容却芬芳灿烂，“要开心哦！”

“嗯？”萧路有些意外。

“要开心！”夏泽重复道，“你要开开心心的，我也一样。”他弯着眉眼，“像这杯水这么甜。”

萧路看着整个人似乎在发光的夏泽，一时判断不出他在说真心话还是在假装。

正纠结如何回答才好，他除了接单难得一响的手机忽然“叮咚”一声。

信息来自于卓道正：「速来，有事。」

夏泽心有灵犀般地告诉萧路：“有事的话，你去忙，我在这里等你。”

卓道正独自在首殿里等候萧路。

萧路走进殿堂，没看到一个鬼差。他在殿下站住：“怎么了？”

卓道正先展开一个硕大笑容，偏黑的脸膛变得亮了些，他走下殿，快步走近。

“站住！”萧路抬手制止，再近，他又要手腕流血。

“哦哦！”卓道正拍拍脑袋，离着萧路好几米，收住脚步。

他向萧路倾斜身体，将手拢在嘴边，像要说悄悄话。说出口时，声音大如雷鸣：“黎南鱼被大帝惩罚啦！”

“唔。”

“你不问问我什么惩罚？”

萧路扬扬眉。

“早上我亲自监督，扔进了迟年的阿鼻地狱。而且大帝指令，永世不得出来。”卓道正笑得合不上嘴，“罪大恶极，咎由自取！”

萧路心念一动，曾攻击过他的记忆碎片浮上心头。

“卓王，你将我扔进忘川过吗？”

卓道正猛吸一口凉气，顺便吞回半个笑容：“神经病啊你！”

“有吗？”

“没有！”

萧路观察他的微表情……奇怪，他似乎说的是真话。

那曾经处罚他的人是谁？

如果不是卓道正，为什么双方一靠近，萧路就会血流不止？

“你可真是个扫兴包，我的好心情全没了。”卓道正气呼呼地抱怨。

“抱歉啊，”萧路随口一说，没有半点歉意，“就这事？那我先走了。”

“等下！欸……你怎么比我还忙？我问你，这几天你好好接单子了吗？我连你的影子都没见过。”

萧路打量他两眼：“怎么？今天想当卓大爹？”

“……混账！”

“别管我的事。”

“你该尽快转世，懂吗？”

“？”

萧路何尝不想尽快？手头的事一件比一件紧急，不先解决掉怎么能行？

卓道正替他操心这些干什么？

卓道正欲言又止，急得伸手挠了两下头，艰难开口：“十殿里，可是有两个殿空缺，需要两个王。

“唔，所以？”

“大帝的意思……你也该赎满了。我是说，你快点转世，又不是不能回来酆都……”

轮到萧路倒吸一口凉气：“谁要回来？别犯病。”

“诶呀，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不用当摆渡人，你赎满了懂不懂？你揭露黎南鱼，大帝很开心，他其实一直最喜欢……欸不能说。你回来补一下缺嘛……不能说，嗷！不能说！”

“那你别说了，再见。”

“我还没说完。”

萧路烦了：“你自己的事先捋清楚好吗？哪有空关心别人的？”

“说什么呢？”

萧路左右看看：“现在只有你跟我在殿里？”

“是，我让他们都避了，我真的有话要跟你讲。”

“管好你的生死簿。”萧路终于说破。

此前没有单独见卓道正的机会，他也就一直没说。

卓王懵懵懂懂：“我的生死簿怎么了？好着呢！”

一点都不好。

萧路只好再进一步：“人间带回来的那两个亡魂，在你的生死簿上是个什么状态？蔡明福死了吗？白一航的死期又真的到了吗？”

卓道正根本听不懂，想当然地立刻回答：“生死簿上勾销，人间才会死亡，自然是两边对应。”

“不见得罢。”

“荒谬，你怎么老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萧路叹了口气：“你别跟我花费时间磨嘴皮，以前我跟你说腾泰钟，你就不信。这样，刚好只有你我，你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依你一次，要是我查不出异状怎么说？”

“那就当你白查了。”萧路皮厚回答。

卓道正嘬着牙花子去了，边打开电脑，边一脸“浪费时间”的神态。

寂静的首殿里，只听见他点击鼠标和键盘的声音。

过了片刻，一贯官威十足的卓王一声惨叫：“啊！”覆盖在鼠标上的右手不自禁地颤抖。

“让我猜猜看，”萧路淡淡说道，“蔡明福已勾销，白一航却没有。”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萧路向他走近两步，以免说话声音太大：“你这两天的行程是什么样的？”

卓道正慌得额头出汗。生死簿上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好在萧路私下里提醒他。

但凡公开指证，他必然受罚。

卓道正旋风般扑下殿。

“停！”萧路再次制止。

卓道正站在离他两米的地方，看了眼萧路的手：“没事没事，安全距离。我这两天……白天在宝殿，处理黎南鱼的糟烂事。晚上回到殿里，完成积压的公务。”

“这就对了。蔡明福死了十年了，时间太足够。而白一航是近期的事，还没找到机会，你说呢？”

“什么、什么意思？”卓道正瞪着萧路，使劲儿思考，过了会儿，又一声惨叫：“啊！”

“唔。”

“有人篡改我的生死簿！”

“是啊是啊，卓王。”萧路已经提醒到他，“你自己留神，走了。”

“别走！”卓道正惨呼，“别走，帮我找出来，非找出来不可！我要给他千刀万剐！”

萧路无奈回头：“很简单的事，你开动脑筋……”

“你开你开你开！”威严的卓道正开始耍赖，“就像以前一样，你帮过我那么多次，不差这一次。”

“？”

“妈的！当我没说过……帮个忙，行吗？不至于让我求你吧。”

“唔……”萧路没办法，压低声音，跟他说了几句话。

专心倾听的卓道正，终于舒展开快扭成麻花的眉毛：“好主意！”

“找那些资深的、频繁在你殿上轮值的，不用把所有鬼差都找来，容易引起怀疑。”

“好好好！我马上办，你多久回来？”

“十分钟够吗？”

“够！”

萧路走出殿去，信步游走，消磨到十分钟，掉头返回首殿。

首殿大门紧闭，萧路勾起唇角，浮出一个恶作剧的笑，而后抬起脚，猛力一踢。

“嘭”！

卓王惊愕地抬起头，满殿鬼差更是惊惶不已，集体看向门口。

萧路大踏步走进，一指卓道正鼻子：“昏庸老登，你是不是眼瞎了？！”

卓道正一时摆不正表情，脏话如滔滔江水，从心里翻腾而过。

演技归演技，可怎么就有种浓浓的借机骂人的味道？

被逼上梁山的卓道正只好撑足架势，与萧路相互指着鼻子大骂。

鬼差们早就见识过二人当殿互殴，王八拳抡得风生水起的，卓王被揍成猪头都不让管。

这次只是动动嘴，想来卓王更不让管。

一个个的，挂着严肃脸吃上了瓜。

听了半天，鬼差们终于明白，原来萧首座又跑来指责卓王的生死簿出错，那个叫白一航的根本没有勾销。

鬼差们偷偷掩嘴，萧首座真该改名为：嚣首座，嚣张的嚣。

生死簿哪会出错？

天塌下来，生死簿也不会错！

卓道正耐心似乎已经耗尽，办公桌上的东西砸掉一半，他跳下殿，气得全身发抖：“我就为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萧首座破个例！”

“本王今天事务繁忙，没空理你！”

“明天早上八点，你给我滚回这里来，我亲自查给你看！”

“不见不散。”萧路说完，转身就走。

“要是没问题，我将你扔进忘川河！”

萧路头也不回：“好，要有问题，你就自己跳罢。”

“啊啊啊！”卓道正狂怒地回身，一把抓起硕大的显示屏。

两边的鬼差赶紧冲上去：“王，使不得！本月办公用品已经超支……下个月再砸呗？”

卓道正气咻咻，一甩袖子，将显示屏扔进鬼差怀里。

萧路慢悠悠走出首殿，门外各色人等赶紧收敛脸上的吃瓜表情，作鸟兽散。

“大哥！”路边传来一声呼喊。

萧路勾唇一笑，酆都真是个八卦集散地。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几分钟内整个地府都传遍，还经常出现风马牛不相及的多个版本。

他点点头，看向张旭伦，微微一怔，收了笑容，冰眸中散出一丝不悦。

张旭伦凑到跟前：“担心大哥遇上事，过来看看。”他鬼鬼祟祟地连续向萧路挤眼，眼神不断投向他自己的胸前口袋。

萧路根本不需要他暗示，冷言道：“过来。”

不知怎么，亲眼看见小蝙蝠躲在别人口袋里，萧路心里的无名火蹿得老高。

小蝙蝠“登”一下冒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紫眸警惕地左右张望一下，闪电般“嗖”地窜进萧路怀里。

过了一秒，再次将脑袋钻出来，小蝙蝠弯起眉眼望着萧路：“咕！”

“大哥没事吧？我刚才听他们说，卓王要把你……扔河里？！”

小蝙蝠愤怒龇出两颗尖牙：“咕咕！”

“癸亥-90，”萧路声音冰凉，像在超低温冷库里冻过，“再把他带出来一次，就别再叫我大哥。”

“啊？！”张旭伦大吃一惊，指着小蝙蝠，“他他他……他让我把他……”

小蝙蝠轻轻缩回脑袋，爪子抓住萧路衣服内衬。

“大哥！是他让我带的啊，他让的！”张旭伦徒劳地小声辩解，见萧路飞快走开，记得萧路不让他跟人说小蝙蝠。

他只好闭上嘴，满脸沮丧。

小蝙蝠托着下巴，坐在乌篷船里的小桌上，目光跟随萧路，动来动去。

等了半天，小蝙蝠耐不住了，“刷”一下变成人。

“怎么？”萧路回头望他眼，“小心啊，别掉到河里去。”

“我不变回人，你是不是不好骂我？”夏泽小心询问。

“骂你什么？”

“我出去乱跑啊……”夏泽小小声，“我是有点担心你，我想帮忙……”

萧路回过身，将一杯刚榨好的樱桃汁放在夏泽手里：“没有生你气。”

“哦！”夏泽心花怒放，美滋滋端起杯子，灌下一大口。

萧路好宝贝他啊，夏泽眯起紫眸，看着萧路背影……他都舍不得说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爱喝樱桃汁。

好开心，心里像有一把烟花，绚烂绽开。

萧路给自己倒水，听见身后夏泽咕咚咕咚喝樱桃汁，笑着微微摇头。

夏泽的确不该擅自离开乌篷船。

可他这么长时间，天天闷在船里。赶上萧路有事，他就只能一直独自在船里等。

也该闷坏了。

以前夏泽在离宫养伤时，天天隐身，在宫里到处玩耍。

没遭过现在的罪吧？

本来是想说他几句，想到此，萧路也就收起念头。

让他早些离开酆都，才是上策。

到了晚上8点多，各殿已超过下班时间两个多小时，轮值的鬼差们纷纷点起夜灯，进入巡逻状态。

萧路披上外套，猫腰看了眼舱外。